面对何芳一声又一声的致歉,钱殿文的反应总有种不对劲的感觉,他既不气愤更没伤心,只是站在那儿边听何芳说话边脸色煞白的紧咬着唇,就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
荣易站在一边看出了问题,忍不住上前一步问他:“钱师傅,何芳说的是事实吗?还是里面有其他什么隐情?钱师傅!”
“我不知道!”荣易的话就像开启钱殿文的一把钥匙,解除了石化模式的他像一团燃烧的火,举手投足都要把身边的人和事全都点着似的,他挥手甩开了试图拉住他的荣易,两只眼睛瞪得血红,随后一字一顿地说出和你有什么关系几个字。
“是和我没关系,可这事和大兴厂有关……钱师傅……钱殿文!”
就在荣易一声接一声的呼喊声里,脸色苍白的钱殿文踉踉跄跄地逃离了病房,身影最终消失在那扇摇曳的玻璃门后。
“哎,你觉不觉得哪儿不对?”胡秋景捅捅他,说出心中的疑问。
这怀疑并不是空穴来风的,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他们随便谁是站在钱殿文的角度看事情,自己因为师父的事背锅多年,突然有天被告知锅其实是师父的,换成谁是不是都要问一句你为什么不早说。
钱殿文没这么干,不光没这么干,还摆出那么一副见鬼的表情,所以正常人都会觉得这里面有隐情。
只是在当事人把事实说出来前,当年的事实究竟是怎么样的,他们这些“外人”都不确定当年之事罢了。
“接下来怎么办?”胡庆军看看胡秋景,又看看同样愣神的荣易,横了横手臂问道。
怎么办?他们是来请钱殿文出山的,现在好了,山没出成,先揭出来这么一出当年之事。
荣易的本意是别人的隐私能不牵扯就不牵扯,现在的情况是,他们想不牵扯都不行了。
他长叹出一口气,指着胡秋景示意她留下。
“我去看看情况,你留下陪何芳。”
“那我呢?”没等荣易把话说完,胡庆军就抢着问。
荣易看着这个半路冒出来的战友,脑海里忍不住蹦出来一句网络用语——又菜又爱玩。
能力不咋行的人身上却有股天不服地不服的冲劲儿,什么都想掺和两脚,这样子何尝不像才回东北的自己?
荣易看着他,默了几秒后点点头:“留下或者跟我去,你选一个吧。”
“那还用选么?当然跟你走了?”胡庆军说着,眼睛止不住从身后两个女人身上滑过一眼,他是个老爷们,平时钻研钻研车床技术还差不多,哄女人这事他不在行,也不想干。
胡庆军是个急性子,拿定了主意就催着荣易上路,连点嘱咐的时间都不给他留。
闹的荣易直到下楼前还止不住朝后看,他是真不放心那两位,先不说何芳是个病人,就说才爆出了那么大一个秘密的人,身体万一出了什么状况怎么办?
“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有我本家在,出不了事。”和荣易的担心不同,大大咧咧的胡庆军就显得放心的多,他一边把人朝楼梯上推,一边安慰说:“咱们胡工技术上确实差了点儿,可论起细致劲儿却是厂里数一数二的,把何芳交给她,你就放心吧。”
“你知道她细致?”
胡庆军鼻子出气,哼了一声,“别的我不敢吹,就大兴厂里的这些人,谁什么个性谁擅长什么我还是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五的。”
怕自己的话没有什么说服力,他又开始举例说明:“你别不信,我会这么说绝不是吹牛,你也知道,我来咱们厂一直是想学技术的,不为这个我当初也不会拜师钱殿文,你要知道,我拜师也不是随便抓一个人过来就拜的,我那是经过了一番调查研究的,厂里谁擅长什么,哪个技术好,哪个肯教人,我是把这些事都搞清楚了才去拜师的。”
“等会儿……”荣易起先并没把胡庆军的话放在心里,但听他这么说,忙着赶路的荣易也禁不住停下了脚步,“你说钱殿文肯教人,是在他突然决定不教你之前吗?”
“可不是么?本来教的好好的,说不教就不教了,也不知道抽的什么风。”
在胡庆军翻得上天的白眼中,一直觉得哪里不对的荣易好像抓着什么线索似的猛地拉住胡庆军:“那他说不教你之前,你们直接有没有发生过什么事?”
“没有啊,一切都挺正常的。我还记得那段时间厂里才接了一个不小的单,给国外供应一批背驮运输车。那会儿厂里有人提议说要做些改良,我还挺高兴的,因为有这种带有实验性质的出口单时,像我这种新人总能学到许多平时学不到的东西。”忆当年,胡庆军的脸上不自觉的飞扬起一种言语不大好描述的神采,哪怕他这个年纪早不适合用年轻人去形容了,可这依然妨碍不了他的脸因为曾经的记忆而放光。
说实话,那个时候的大兴厂其实已经不适合用辉煌来形容了,即便是这样,厂里的人还是对这家工厂怀揣了许多希望。
胡庆军就是,那会儿的他都和钱殿文说好了,甭管多脏多苦的活儿,师父都可以没有顾忌的让他去干,没二话的。
谁知道说好的事说变就变了,好像是他和姓钱的打完保票的第二天吧,钱殿文就莫名其妙地说不带自己了,不光如此,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不光不理他了,连厂里几个和他关系不错的工友也都一并被姓钱的拉进了黑名单。
“荣易,你别怪我背后议论工友,就算钱殿文做过我师父我也要说,他这人情绪真的不稳定,就和我们绝交的头一天,我去厂房接设备,路上不知道是哪个位置出了故障,将近一吨重的拖车差点从我身上压过去,当时他也在,可你知道他是什么反应吗?别人都在帮忙把我从轨道上拉出来,就他,跟傻了似的站在那儿,只会看的。哎,你干嘛?荣易,喂,你抓着我干嘛?”
白话得正欢的胡庆军手臂一痛,低头一看发现居然是荣易抓着自己,力气之大,疼得他脸都抽抽了。
“你什么情况,不会也学钱殿文发疯吧?”
也不知道是自己的喊声唤回了荣易的意识还是荣易的梦魇自己过去了,总之这一声之后,荣易松开了手,看向胡庆军的眼神也不再是那种呆呆的了。
他嗓音干哑,一字一顿的问道:“你说的这件事是发生在他和你们绝交的前一天?”
“是啊,就前一天,我记得很清楚,为这事我还憋了一肚子火的去问他,谁知道得到的答复就是他不教我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啊?喂,你别又那种眼神行不行,中邪似的,怪吓人的。”
伸出去的手足足对着荣易的脸来回扇了好几下,总算把荣易的魂招了回来。
确认再三他不再呆呆傻傻的,胡庆军这才长舒一口气:“真的是,你们这是怎么了,一个两个换着班的中邪,我心脏不好,能不吓人不?”
“你还记得我之前问你的问题吗?”
“你问我的问题多了去了,我知道你说的哪个?”
胡庆军骂骂咧咧,十分散漫地答着,丝毫没把荣易的话放在心里,他哪知道此时此刻的荣易正把刚才的事同另一件事往一起对号入座。
还记得才得知胡庆军曾经师承钱殿文的时候他就问过胡庆军,两个人没了往来前后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没有,而他们刚刚说的事不正好是他一直在问的事么?
听荣易说完,胡庆军短暂的愣了一下:“你是说他不教我是因为那辆车差点轧到我?可这两件事有什么联系吗?厂里出现点安全事故多正常啊,何况我又没出什么事。”
“你是没出什么事,可别忘了,在那之前,厂里才出过另外一件事。”
“你的意思是……”
荣易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些说白了还只是他自己的猜测而已,至于当时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必须经过当事人的答案以后才可以确定。
“我怀疑钱殿文师父的事不全是何芳说的那样,你看钱殿文刚才的反应,那不是事不关己该有的反应……”荣易喃喃地说着自己的推理,末了拉了拉胡庆军:“你被扯轧的时候钱殿文为什么在那里?”
“他和我一起去拉设备啊……还有你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我被轧了,那是差点儿好么?差一点儿!”
荣易拨开胡庆军在眼前兴风作浪的手,自顾自地思考着这些话里的意思。
读书那会儿他一度对心理学产生过兴趣,也因此去辅修过心理学方面的课程,考试的时候还得了好几个A等,所以关于钱殿文在整件事里的反应变化,他的推论并不是空穴来风,如果钱殿文在那起事故中真的扮演了某一个导致事故最终发生的角色,那就能解释他为什么会在刚才、在何芳说出自己是事故责任方时没有沉冤得雪时该有的兴奋,因为他知道,何芳说的不是事实。
因为是责任方,才会在事发后不久胡庆军出事时激发了自己的愧疚心里,才会逃避收徒、交友,才会有了之后那种不讨喜的性格。
不是钱殿文不讨喜,是他在抵制别人的靠近。
事到如今,当年肯定发生了除了已知事故以外的事,如果他们想要解开钱殿文的心结,想他加入厂里的生产生活,就势必要弄清楚当年的事。
“喂,我和你说话呢,发什么呆?喂!”那边,被晾在一边的胡庆军还在试图引起荣易的注意,他拼命摇晃着眼前的孩子,试图纠正他言语里的错误,事实上,他好像也成功了,因为就在他叫了荣易第三遍的时候,荣易的眼里有了亮光,他眨着眼,猛地拉起胡庆军的手,说了声“走”。
“走哪儿啊?”
“回大兴厂!”
没猜错的话,这会儿的钱殿文十有八九是在大兴厂。
荣易说干就干,拉起胡庆军就走,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忙着回厂的这段时间里,有关钱殿文师父的那段秘密已经在厂区里传开了。
几个曾经对那位工人崇拜不已的年轻人气不过,一股脑的冲到了厂长办公室,让厂长去找何芳要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