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惯以高冷不喜欢亲近人着称的钱殿文人设自此算是崩塌了个彻底,见识他“真面目”的工友们再也不忌惮他的“暴脾气”,一个两个笑声中都凑过来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钱殿文呢,以前不敢和这些人打交道完全是怕自己的背运影响到别人,可如今逆流而上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搞得他措手不及,想拒绝都没什么机会了。
于是他就这么一边骂骂咧咧地发出警告,一边没好气的做了几个示范。
“打件的时候不光手要稳,还要把握好方向,就刚才那个位置……”他一边说一边举手示范,布满老茧的手在飘散着光和尘埃的车间里上下挥舞,有那么一刻,一旁站着的荣易居然生出了在看一支美妙舞蹈的感觉。
他知道钱殿文说的是真的,剩下的那个组件是全部生产链中技术难度要求最高的一个,如果是以前,他是铁定要头大一回的,可现在他不再怕了,因为有这样一只团结积极的团队,他相信不管是怎样的难度,最终都能被他们克服,因为这真是个特别有力量且团结的队伍!
心情在那刻彻底放松下来,荣易也不再停留。
他转身走出车间,打算回办公室整理整理最后的竞标文件。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这种工业性质的竞标,经验上确实没什么优势,但这并不能妨碍他有自信心把这件事搞定办成!
不为别的,就为他荣易专业对口、名校毕业,同学里有好多都在这个领域,只要他肯,找个领头羊似的人物取取经完全不成问题。
出了车间走出去几十米,身后的欢呼声还是那么清晰,荣易微笑着掏出手机,看着老同学徐凯发来的消息。
毕业以后徐凯就进了北京那边一个重量级的央企做设计,徐凯性子好,读书那会儿对谁都有求必应的,所以这回,发现一惯高傲的荣易开口求助,徐凯除了意外,更多的是全力以赴。
眼看着老同学靠着一条限额一百来字的短信仔细地回答着他之前的问题,荣易的眼底忍不住浮现出柔情。
读书那会儿,因为自己还有门跨专业的金融在读,对系里的事本来也不上心,更别提和同学打好关系了,在他的概念了,只要自己足够强,任何关系网不用他去维护,自己就能成立,更别说那会儿是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不干设计这行了。
今时今日,当初的傲慢还历历在目地回荡在脑海里,如今在想,只会让他汗颜。
荣易吸吸鼻子,把足足十页的短信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才调出了徐凯的电话拨了出去。
电话接通的很快,徐凯的声音和学生时代更是没什么变化,依旧柔声柔气带着股斯文,他好像在忙,开头就说了句荣易听不懂的话,搞得荣易也是一愣。
“……你是不是这会儿不方便?”
“没事没事,有个尾巴,才处理完。”徐凯的声音带着笑意,声音干净的让荣易的心都禁不住开始惭愧起来。
他和徐凯真的交集不多的,甚至话都没说上过几句……
“荣易、荣易,你在听我说吗?荣易?”
游走的神思在徐凯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中总算归位,荣易哎了几声,表示自己在听。
“对不起,这边风大,吹得说不了话。”
蹩脚的借口居然唬过了徐凯,他哦了一声,继续刚才的话题:“我的短信你看了吗?那些是我想到的几个标书里尤其需要注意的细节,另外我又想到几个可以帮忙完善和提亮标书的地方,回头你给我个邮箱,我发你,涉及图形的东西,短信表达的有限。”
“谢谢你啊,徐凯……”
这一声谢谢是荣易发自内心想说的,对于这位交情不深的大学同学,他是发自内心的想感谢。
客套的话让徐凯也不好意思了起来。
“咱们是同学,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谢的。”
要谢的。徐凯前头说完,荣易紧跟着就在心里说,他要谢的不光是徐凯,还有这次让他回东北的那起事故,说真的,此时此刻的荣易活地比在外面的时候要踏实的多,故乡的土地让他有了重新站起来的勇气,而家乡这些可爱的人也让他发现了许多以前一直被他忽视、忽略的东西,那些都是他应该去珍视的东西。
荣易的沉默渐渐传染了电话那端的人,徐凯舔舔嘴唇,小心翼翼地说了句荣易你变了,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说完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改口。
“嗨,我都听说了,那事不全是你的责任,再说了,你这也马上回去了,卷土重来、意气风发说得就是你嘛。”
徐凯这人其实并不怎么会恭维人,荣易握着电话听他在那儿绊绊磕磕的解释,并没什么生气和难过。
现在的他和才回来那会儿真的不一样了,现在的他懂好赖,人也平静了。
他就这么站在那儿,听徐凯絮絮叨叨地说完,才缓缓回了声谢谢。
“你怎么还谢我呢?……荣易,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啊,我现在是个彻头彻尾连债都还没还完的失败者,自然和以前不一样了。”
“不是,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解释不清的徐凯哎了一声,“总之我是觉得现在的你比以前可爱,而且更有冠军相了。”
徐凯的话说乐了荣易,冠军是他们念书那会儿学校里的人给他起了绰号,因为但凡是他参加的比赛,无一不是夺冠,但此时此刻,让荣易发笑的不是别的,而是他们这位在行内都有名号的徐工居然还会隔空看相了。
荣易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又让徐凯闷头解释了半天,眼见着从道谢起头的电话就这么被聊到跑偏,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点的两个人都笑了。
徐凯摸摸鼻头,还想调侃他两句,话到嘴边突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收起笑,认认真真和荣易报了个名字。
“你知道你们这次和他是对手吧?”
荣易点点头说了声是。
见他知道,徐凯深吸一口气,颇为斟酌的开口:“那个什么,他那人的性格你也知道,在大学时就一直和你较劲,这次知道你回了老家,更是铆足了劲儿想给你点颜色看看,所以荣易,你们的项目准备的到底怎么样啊?”
徐凯一句话问笑了荣易,他抹抹眼角的泪,平稳了好久才开口说道:“老徐,我记得你和他的关系比我好,现在这口气怎么听上去倒像是站我这头呢?”
“谁和他好了?”徐凯被荣易一句话说得不乐意了起来,他是脾气好,可是不傻,上学那会儿有好多事都是看破不说破的好么?徐凯一边想一边瘪了瘪嘴:“他那是为了打我的小抄好吗?”
荣易噗了一声,怎么都没想到这次的竞争对手会有这么一段黑历史。
但……黑就黑吧,现在的他也没那么多时间去琢磨那些有的没的。
“放心吧,我们厂的产品没问题,如今又有了咱徐工的加持,我感觉胜算不小。”
听着荣易自信满满的腔调,徐凯也被感染了,放开嗓子哈哈笑出了声。
他没说话,只是在脑海里想像着荣易作为产品设计出征四海的盛况。
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荣易挂断了电话。
经历了失败的人都渴望成功,可那之后又总跟着一点点对再次失败的畏惧,作为这次项目的主局人之一,荣易并不像徐凯那么的乐观,但这不代表他对自己的项目没信心。
说白了,他信得更多的是这个厂子里的人,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他发现就连自己一直觉得没什么大出息的父亲,骨子里都有着无穷的韧性和力量。
一群学历不算高的工人硬是靠着一个个肩膀一双双手把项目撑了下来,他没道理不为他们来点锦上添花。
这么想着,荣易前进的步伐都跟着越发有力起来,虽然、即便,还有点儿瘸……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屋子里除了他自己外再没别的人,估计那些人都得到了消息去围观钱殿文出山了,所以这会儿的办公室显得格外安静,荣易按开电脑,很快进入了工作状态。
厂里有专门做标书的人,加上有徐凯的加持,边检查边修改的荣易越来越对这个项目生出了巨大的信心。
他记得也是读书的时候,老师和他们讲过圆珠笔滚珠的故事,中国人有许多这样的故事,中国人攻克得了尖端技术,也能把像圆珠笔滚珠这样的小东西做到极致,而他们大兴厂这次拼得就是这种极致!
窗外的太阳越升越高,一棵长了几十年的老树早早地抽出了嫩芽,立在窗外,落进来一片毛茸茸的影,荣易的影子被那些树影包围着,就像身上长出了许多希望的触角。
他也是头一回做标书,所以对原本的标书也不敢大刀阔斧的修改,在斟酌了徐凯的意见后,他把有想法的地方做了标注,很快又打印了一份注释版出来。
检查一遍,确定没什么遗漏的后,他把材料装订成册,拿起来朝外面走去。
负责标书的同事不在这个楼层,荣易一瘸一拐的下了楼,正准备朝那一层的右边拐,余光一闪,忽然发现在厂长办公室的门口站了俩熟人。
“他们在这干嘛?”荣易看了一眼那俩人,又看了看手里的标书,下一秒就调转了方向,朝厂长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走了没几步就听见了哭声。
哭的是何芳。
她身上病号服都还没脱,就这么裹了件夹克在那儿,蓝白相间的布料随着她的啜泣变得越发皱巴起来。
所以,她不会是后反劲,过来找厂领导主持公道,打算给钱殿文治罪的吧?
荣易越想越觉得有可能,靠过去的脚步越发急促起来。
脚上的石膏还有些日子才可以拆,他这么心急的跑路,石膏脚就控制不住地点在了地上。
咚咚咚的声音里,疼倒是不疼,但也惊动了人。
扶着何芳的胡景秋先回头朝他看过来,见他这样当时就变了脸色。
“干嘛呢干嘛呢?”她一边骂一边快步走到跟前,扶住他胳膊的瞬间还不忘在他点地的石膏脚上剜了一眼,“有你这么作死的吗?咋的,寻思着快好了就好胡来了?”
女生一声接一声的拔着嗓门,震得荣易想解释也没勇气,只能站在那儿乖乖把伤脚往上拔了拔。
“她来不会是……”
胡秋景低头正在研究他的脚,听见荣易这么说,都没多问就明白他想知道什么。
“不是来找人的,是来还钱的。”
“还钱?还什么钱?”荣易更蒙了,他不懂,寻仇就寻仇,咋还扯上钱不钱的事了?
“你是白痴吗?”胡秋景看着傻乎乎的荣易,忍不住吐槽,紧接着又放低声音说:“你忘了钱殿文这些年是怎么帮何芳他们母子的了?”
这下荣易懂了。
“你是说……”他转过头看了眼何芳的方向,“可是不对啊……何芳他们娘俩不是没钱才让钱殿文接济的吗?怎么又突然有钱了?”
他说的是实话,早在之前荣易就听人说过何芳母子生活艰难,一直都靠钱殿文帮忙,他不理解这怎么又从哪里冒出来些钱了。
胡秋景看着他的傻样,想吐槽又忍住了,因为她知道就在不久前,自己也和他这出是一样一样的。
叹了声气,耐着性子解释给他听。
“钱殿文是给了他们钱,何芳没花而已。”
“没花?怎么可能没花?不是说她身体不好,一直都在住院的吗?”住院了就要花钱,不可能没花啊。
一说这事,胡秋景的脸色就更不好了。
她也是瞧不上过何芳的,可知道了何芳的所作所为后,她是真的再说不出来她半句不是了。
“因为她一直以为她老公的死不是工伤,所以一直心里有愧,但那时候她儿子还在上学,所以她就把工伤的赔款都拿去供儿子了,至于钱殿文的钱,也是因为她的愧疚,何芳一直都想拒绝,可这种事说白了就是两个有各自秘密的人在那儿打哑谜,何芳不能把心里的秘密告诉同样有‘秘密’的钱殿文,这钱想拒绝就难了。”
胡秋景几句话把事情解释完,荣易也从那字里行间中理清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他挠了挠头,紧接着意识到另一件更严重的事。
“那何芳的病到底……”
胡秋景看着他,跟着叹出一口气,“就是不能明说拒绝钱殿文的理由,所以钱得收,另一方面又因为那时的她心里有愧,所以才不敢动钱殿文给她的钱,身体也就自然而然跟着越来越差了。”
荣易傻眼了,胡秋景说的真就是他想的那样。
在这之前他还想过何芳这人,觉得她在当时那种情况下隐瞒事情有点那个,可这世界上的人真想找出几个半点瑕疵都没有的人也难,而现在呢,不光曾经的质疑得到了解释,就连她的身体也因此拖坏了,荣易又开始觉得这人傻的很。
“命不比什么都重要?”他喃喃道。
嘀嘀咕咕的声音换来胡秋景的侧目。
“是你你会在那种情况下心安理得花那个钱吗?”
荣易想了想,发现他也做不到,于是挠了挠头,把眼睛看向远处:“所以何芳现在想还钱,为什么不直接去找钱殿文呢,她是不信钱殿文同当年的事无关是吗?”
这边,荣易话音刚落,那边的何芳就低着声音回答了这个问题。
“我信殿文,把钱托付给你不是因为我觉得他和我爱人的死有关,是我觉得自己没脸见他,说实话,就算现在让我来厂里间你们,我也是没脸的,我家他一辈子爱这个厂,我却因为自己的私念‘隐瞒’了这么多年,厂长,你别说,让我说完,我知道你想说都是误会,可对我来说,过去的这几年,那个秘密就是发生了的事实,我家他活着的时候总说在厂里上班踏实、幸福,是我让一辈子活得干净的他有了‘污点’,是我不对,所以这钱请您务必转交给殿文,我儿子今年上大学了,工伤的钱我和他说了,等他上班工作了,那笔钱也要还回来,因为我,我们家已经不配拿那些钱了。”
何芳说得声泪俱下,换做无关的人,或许在听了她这番长篇大论后会说句这人是不是有病,事情不是和他们家没关系吗?不止是无关的人,就是之前那个有一说一的荣易也会这么想,可是啊,在经历过老家的这段时间以后,荣易觉得自己能理解何芳的这套所谓笨蛋逻辑了。
大兴厂的人,做人、做事,都要无愧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