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愕过后,紧接着就是释然了。
荣易轻抿嘴角,脑海里忍不住浮现起钱殿文那张故作嫌弃的脸,钱师傅这个人呐,真就应了那句老话了——刀子嘴豆腐心,就是个擅长心口不一的家伙。
明明有着一腔赤诚偏要装出一副人先狗厌的样子,明明心里也渴望着师父的死同自己无关,嘴上却一直在给自己添罪状……
“归根到底他还挺善良的嘛。”
“荣易,你说谁善良?”
一旁忙着和荣北迁辩白的老田叔听见荣易说话,不明所以地看向这个后辈,“你不会是说那个家伙吧?”
荣易张开嘴想替钱殿文解释解释,一看老田叔那张紧急集合的脸又觉得想靠三两句话就改变一个人的观点明显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在经历了一秒的停顿后,他改说话成笑,冲着老田叔扬了扬手,说:“我说我爸呢,不计前嫌,肯学肯干。”
浮夸的表情加上几句怎么听怎么不像真的的话,老田叔站在那儿,眉头非但没松下来,反而拧更紧了。
“荣易,你这样……”
“哎呀,老田叔,我不是夸我爸那你希望我是在夸谁?夸钱殿文吗?”
“那当然不是了!”老田叔拔高嗓门,下一秒就意识到自己着了荣易的道,微微愣神后抬手对着荣易的脑袋就是一下空敲,“你小子,逗你老田叔呢是吧?”
“不敢不敢。”
玩笑归玩笑,正事该干还是得干,荣易打着哈哈以光速哄好了老田叔,让他跟着自己老爸回家休息,他自己则留下准备明天的实验环节。
按理说厂里是有专人负责实验这块的,荣易之所以想留下,有层原因是因为这会儿回去肯定是要去医院的,去了医院就意味着要看见爷爷,荣易不是什么玻璃心,可也不想整天听老爷子在那儿跟他们唱衰项目,所以在把自己的想法解释给老爸听后,荣易转身打算去大兴厂的实验室看看,既是打打前阵,也借机避避风头。
这头荣易才和老爸他们分手,后脚就听见荣北迁在身后喊他。
“还有事吗?爸。”荣易听见声音回过头,就看见那个本来已经和老田叔走了的老爸又折了回来,一只手还伸过来替他扽了扽袖口。
老爸这是有话说啊。
知父莫若子,荣北迁的那些小习惯荣易再清楚不过了,所以他乖乖站着,等着老爸说话。
终于,当没什么褶的袖口硬是被老爸用手熨的比钢板还光溜后,荣北迁说话了:“儿子,你要是觉得爷爷的想法不对,就证明给他看你是对的,爸相信你,你一定可以。”
乖乖,荣易都惊了。他眨了半天眼睛再三确认这个胆敢说自己老爹坏话的人还是不是他爸,终于,确定对面站的真是自己老爹后,荣易沉默了,不为别的,就为自己的亲人对他的这份信任。
“爸,你放心,我会带着竞标成功的消息去见爷爷的。”
不光是竞标成功的消息,还有在那之后,哪怕是秦环给他联系的公司不接受他延迟报道的请求,他也不再对未来有任何畏惧了。
欠钱怎么了,被金融圈唾弃又怎么了?他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外强中干的荣易了,现在的他再也不惧怕任何打击了,只要有命在,他绝对能靠自己再度站起来!
荣易彻底站起来了,不光他站起来了,部件的加工完成也鼓舞了那些最开始不看好这个项目的员工。
在接下去的一周里,大兴厂前所未有的团结一心,不光顺利的通过了各项数据实验,还最终修改制定出了一份换成是哪个专业人士看都只会拍手点赞的标书。
当然了,高兴的事不光这一件,那个因为他这优柔寡断的性格不知道骂他多少遍的秦环也在竞标日到来的前一天打来了电话,通知他可以延迟报道的消息。
“你小子先别乐,别高兴的太早,人家不是无限期的延迟,老子的面子也有限,只给你争取来五天时间,五天之后你给老子乖乖滚深圳上班来,听见没有?”
秦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爽朗,中气十足的声音哪怕是隔着这么长的信号依旧有着振聋发聩的功力。
荣易揉着耳朵,笑着说好。
“谢谢你啊老秦,这回不是你和徐凯,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可拉倒吧!”秦环嫌弃地喊了声打住,“就会拍马屁,不过话说回来,有我和徐凯两员大将为你护航,这次的竞标应该多点把握吧?”
荣易笑了笑:“说的保守了。”
“切,小心牛皮吹大了,破了。”吐槽归吐槽,通过荣易认识的秦环这中间也和徐凯联系过,对他们这次的项目有一定的了解,知道荣易的这声保守其实也没多少保守。
想想老同学这短短几个月里经历的事,秦环感慨的叹了声气,“我也觉得你们这次肯定能行。老荣,你没发现你变了吗?”
“变了?哪变了?”
“我也说不上了,不像以前那么狂了?”
秦环一句话换来荣易隔空一打,什么叫狂啊,他以前很狂吗?
知道自己戳中了好友的痛点,秦环也不怕,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不光我这么觉得,你不知道,就前几天给家里去电话,我们家老爷子也说,说荣家那个小子这回把腿摔了,怎么人反而摔得更懂事了呢,嘿嘿。”
“呵呵,再骂我就挂电话了……”荣易干笑着说话给好朋友听,都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彼此是什么性格,底线又都在哪儿别提多清楚了,知道他没那么容易动气的秦环说了句就不,嘴巴却乖乖的换了个话题。
“明天竞标会吧,几点?”
荣易说了个时间,闲着的那只手忍不住开始搓起了指头,“没意外的话结果应该很快就能出来,厂里的廖厂带队过去的,说是那边有结果就告诉我们。”
“你没去?这是近乡情更怯战了?”
荣易摇摇头,倒不是因为那个。
“厂里如今资金紧张,差旅费能省则省,而且我们是设计环节的,去了用处不如他们大,这个时候就是需要能打开门面的人去才加分。”
荣易洋洋洒洒说了好大一通,听得秦环想睡觉,他百无聊赖看着深圳那瓦蓝瓦蓝的天,琢磨着荣易这趟回家真是变化太大了,居然都知道省钱了?要不是他们俩一直有联系,秦环真的要怀疑电话那头的是个假的了。
张张嘴还准备说点什么,自己办公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同部门的下属拿着文件让他签,他看了一眼,发现有些细节得对对,所以说了一声就挂了和荣易的电话。
在电话挂断的那刻,包括秦环在内,电话两端的人虽然对明天的竞标没有十成十的把握,却也是很有信心的,可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当时的他们是多么的有信心,第二天在接到廖长安电话的时候就有多意外。
自认竞标把握不说十成十也是十成九的大兴厂在竞标会开始后没多久就成功落选了……
接到电话时,已经在电话旁边坐了快两个小时的荣易直接傻在了那儿,半天都没说出来一句整话。
“怎么了荣易,是出结果了吗?你这是高兴傻了吗?”一群心急想知道最后结果的同事都扎在他身边,见他这样,有个反射弧擅长剑走偏锋的直接给出了上述理解。
也别怪他会这么想,因为不光荣易,这厂里的每一个人其实都和他一样,对着这个新鲜出炉的项目有着绝对的信心。
有他起头这么吼起来,站在外圈的那些不明所以的人都止不住开始欢呼起来,他们不清楚情况,可就坐在荣易旁边的胡秋景不可能不清楚情况。
荣易的那张脸怎么看,怎么也都不像是高兴傻了的,可如果不是高兴,那是不是说,他们的项目……
胡秋景脸色一变,赶紧凑过去推了推他:“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啊……不会是没成吧?”
甭管胡秋景怎么说怎么问,荣易就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似的坐在那儿,一声都吭不出来。
连问了几句后,胡秋景也没了声音,更不把得到回答的希望寄托在荣易身上,她伸出手,直接把荣易手里的电话拿了过来:“喂,廖厂,那边情况怎么样?是还在评估吗?”
她心里清楚凭荣易那张臭脸是不可能有什么好消息了,所以她才这么问,为的就是不让心底仅存的那点希望就此破灭掉。
然而事实证明,她的直觉就是对的,不光这样,她发现确认的结果非但没带来什么好的影响,反倒还让她的心又难受了一回。
廖厂说参与竞标的一共五家,咱们大兴是第一家被踢出局的。
可是,为什么啊,凭什么啊,他们大兴厂差哪儿了?为什么大家拼死拼活干出来的居然会是个最先出局的结果呢?胡秋景实在想不通,她太想不通了。
随着又一个成员化身锅底脸,在场的那些原本还在那儿蹦啊跳啊欢呼啊的人渐渐都消了声。
他们不傻,不会不知道一个两个脸色接连不好的背后意味着什么。
可就是这样,还是有人不死心,老田叔推开一堆挡道的人凑到跟前,拽着荣易的袖子就喊大侄子,“大侄子,结果咋样啊?你是不是和小胡在那儿演双簧逗我们开心呢?告诉你,你叔我心脏不好,可不禁逗,快跟大家伙说说,咱厂是不是中标了?”
来自长辈的问询就像一根根长针,直接扎进了荣易心里,他再也没办法继续沉默下去了。
荣易抬起头,眼眶发酸地看着眼前这位把他从小看到大的叔叔,缓缓起身,冲着老田叔,还有在场的其他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大家,对不起,咱们的设计,没能成功……”
中标俩字荣易已经说不出来了,因为就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清晰的听见周围那些人在倒抽着气。
荣易闭上眼,大家一定会对他失望吧?
换做是他,他也会失望,毕竟赌上身家性命的项目就这么输了,肯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不会是生产环节,生产环节有硬性的指标要求,合格就是合格,不合格就是不合格,也不会是实验环节,既然问题不在那两个环节,那问题只可能出现在设计这一环,所以,是他的失职才让大兴厂陪着他一起经历了这次的失败,责任在他。
荣易久久的鞠躬,哪怕是回过神的老田叔过来扶他起来他也是一动不动,他真的不敢起来,因为一旦起来,就意味着他要去面对那些失望的同时却又不会过来指责自己的善良人们,这才是让他最难受的。
“对不起,对不起……”
“起来!我让你起来,你听见没有!”
随着一声怒吼打破萦绕在房间里的低迷情绪,荣易也被胡秋景扥了起来,直到站直的那刻,他才发现面前的女孩居然哭了。
见他看过来,胡秋景使劲儿的抹掉脸上的泪,凶巴巴地说:“道歉有屁用,打了败仗咱是不是也得弄清楚为什么打了败仗?”
“对啊,为什么啊,咱们的设计明明没问题的……”有胡秋景起了头,老田叔也开始附和起来,在他看来,大兴厂的产品绝对是趋于完美的。
他们的话喊醒了荣易,随着身边的附和声越来越多、越来越大,荣易的心里也升起了新的希望。
是啊,就算是死,也得做个明白鬼吧?至少要问清楚他们为什么出局。
荣易没怎么接触过这块的业务,但也知道在这个行业里,如果标书存在什么问题,并不是不能问的,好比如果是他们在价格这块没有优势,也不是完全没可能的。
这么一想,荣易的腰杆又挺直了,他聪明抓过胡秋景手边的电话,朝着那边喂了一声。
“廖厂吗?你还在现场是吗?有个事想拜托您,您可不可以去……”
没等荣易把问题说完,那边的廖厂就长叹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荣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让我去问问咱们流标的原因,是吧?我问了。这是事关工厂生死的事我怎么可能不问呢?”
“那他们怎么说?”
荣易握紧电话,紧张的心情比高考试前的心率乘以十还紧张。
此时此刻,廖长安站在距离大兴厂千里之外的地方,手紧握电话,眉头丧气地打成结,默了默才说了声:“人家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
什么都没说?这个结果似乎太不合乎常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