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以为自己的动作做的已经足够隐蔽的时候,那团按兵不动的黑影突然开口说话了。
“你怎么在这?”
“是你啊,鬼鬼祟祟的吓我一跳!”确定来人是荣易,胡秋景这才放下手里的东西,闷着声音退回座位。
荣易看着情绪不高的胡秋景,咽下了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
这黑灯瞎火的,他其实也被她吓了一跳呢。
“你来干嘛?”见他不说话,胡秋景挪了挪椅子的位置,有一搭没一搭的问。
这个问题显然是戳到了荣易的痛点,闻声的他把头往下埋了埋,学着胡秋景的样子一瘸一拐回到自己之前的工位上,随手翻出桌角上摆着的设计最终稿。
“来看看这个。”
胡秋景眼皮一掀,不置可否地说了句:“没中标,看了也没用。”
“这次没用不代表下回也没用。”
荣易固执地说话换来胡秋景沉默的抿唇,要是没记错,她之前可是听他说过,等大兴厂顺利中标后他也要回去深圳报道了,就这么几天时间,他不在家好好享受一下假期时光,却跑到这里来,是因为愧疚吧?
“失利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所以也不用把锅往你自己身上猛扛。”
带着气性说出来的话少了日常的平和,听得荣易心里更难受了,他想解释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发现此时此刻任何解释似乎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于是吸吸鼻子回过头,在看到胡秋景的那刻时,他想起什么,又起身走了过去。
“你在干什么?”
他开始还以为她和自己一样,也在查错,可就扫了一眼的工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
胡秋景是在浏览网页,他们厂的那个网速他太清楚了,奇慢无比,每开一个网页都要原地等上半天。
好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胡秋景撇了撇嘴,“没什么,就是在找看看最近有没有别的什么机会可以让厂子翻身的。”
“别的机会?你是说招标会吗?”
胡秋景“嗯”了一声,早在白天知道大兴厂竞标失利的时候她就准备好了再找下一场竞标会。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了,我觉得咱们的设计没问题,唯一的可能就是别的什么方便不符合那边的要求了,可是不符合他家总不会也不符合别家吧……”她说得信誓旦旦,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彻底震撼到了荣易。
现在的他不得不承认,他对眼前这个女生除了有那么点还挺模糊的好感外,如今还多了点敬佩出来。
他佩服她有韧劲的精神,更佩服她对任何困难都不畏惧的勇敢。
“我帮你吧。”荣易笑着提议,却不想下一秒就被胡秋景推到了一旁。
“拉到吧,不用你,我自己就行,你马上就快走的人了,少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了。”念念叨叨说了好几句的胡秋景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语气似乎听上去有点不友善,昂昂头又说:“而且,大兴厂有我守护就够了,谢谢你。”
客气的道谢掐灭了荣易想帮忙的那点热情,他呆站在那儿半天没有说话,直到屏幕上的网页打开,胡秋景开始浏览上面的内容,被晾在一边的荣易才悻悻地退回到自己的桌子前。
不知道怎么的,明明说好了是来复盘设计方案的,经历了刚才那一番遭遇,此时此刻荣易再
看那些设计图,硬是再也找不回状态了。
可让他再折回胡秋景旁边死乞白赖的和她掰扯,荣易又做不出来,没办法,只能强压着心绪,连拉带扯地把注意力往跟前那几页图纸上拽。
就这么折腾了半天,随着夜色渐重,荣易的心思也总算踏实下来了。
他从设计伊始的那页开始往下捋顺,直到整理到最后一页,不出所料的,还是没找到半点毛病。
或许,徐凯说的那个低级错误是他们厂的报价?
情绪低落的荣易抻了抻懒腰,抬头发现原本黑漆漆的天不知什么时候就泛起了鱼肚白。
老家的高楼没有深圳那么多,坐在窗前朝外望,可以望到很远处正冒烟的烟囱。
荣易看着看着,人有些出神,就这么怔楞了半天,他后知后觉的想起这间房里似乎还有另外一个人在呢,这么一想,他赶紧回过头,不意外就看见趴在电脑前头睡地沉沉的胡秋景。
这时候的天还没亮透,窗外飘进来薄薄一层雾气,落在女生长长的睫毛上,荣易担心她着凉,直接拿起椅背上的外套给她披上。
就在他做完这些准备离开的时候,不知是哪里碰到了桌上的鼠标,让原本处在屏保模式的电脑瞬间又亮了起来。
荣易被那忽然亮起来的光吓了一跳,担心会影响胡秋景休息,就在他弯下腰准备把屏幕关掉的时候,屏幕上的内容不意外地映入眼帘。
关屏幕的动作就此暂停,荣易站在那儿,眼睛飞速地从屏幕上的内容上略过。
很奇怪,明明就在不久前的刚才,他还因为工厂的失利自怨自艾,可这会儿,他又跟被人打了鸡血似的有了精神。
能没精神吗?
西南一家规模比之前招标公司大了不知道几倍的公司宣布为公司项目招标,其中有项就是素颜大兴厂看家本事的起重机项目的竞标。
希望在那刻瞬间注入了荣易的内心,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有什么动力在给他加油打气一样。
但比起这个项目本身,还有一个更让他充满干劲的事,那就是据说最终拿下那个让大兴厂失利的美国企业大概率也会参加这次的招标。
从哪里跌倒的就在哪里爬起来,荣易不信他们大兴厂比别人差,所以刚好这一次,他们可以再次较量。
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让睡梦中的胡秋景以为自己回了老家,闭着眼直用手在那儿做着驱赶的动作,边赶嘴里还边说:“二黑,一边儿去。”
“二黑是谁?”
“我家的看家狗。”胡秋景舔舔嘴唇,把头埋枕去了另一边。
才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原本灰蒙蒙的天就亮了,第一缕阳光照在胡秋景眼睛上,她猛地坐起身,看着面前那个离她只有半指不到的男人,努力回忆着那句二黑是谁究竟是做梦还是眼前这个人问的。
沉默的工夫,荣易的脸也因为二人间的距离瞬间红了起来。
“那个,你是想大兴厂参加这个吗?”结巴了半天,他指着屏幕,趁机后退一步,拉开了自己同胡秋景的距离。
胡秋景也有些愣,大脑放空了半天这才迟钝的点了点头:“不过这个的难度悉数比之前那个要高,咱们厂想参加估计在方案上要做些调整。”
荣易也这么想,刚好手上拿着图纸,索性这个时候直接放在桌面上,趁机和她商量商量修改方向。
没想到这边荣易还没开口,那头就被胡秋景拿走了图纸。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回家吧,我也回家。”
“不是,咱们可以……”
“荣易。”胡秋景的口气突然严肃起来,她低着头,拼命压低语气一字一顿的和他说:“你周五就要走了,厂里的事就别参合了,说到底你不是我们大兴厂的人,有些事,有的路,是需要我们自己走的。”
小胡同志的意思很明确,她说的“我们”里,并不包括他荣易。
“我说得不对的话你可以反驳我啊,怎么,说不出来了吧,那是因为我说得对,荣易,你马上就要走了,趁着最后两天假期,好好把脚弄利索了,乖乖回深圳去谋你的好前程吧,你帮不了我们什么了。”
她说得决绝,拒绝的态度也格外鲜明,弄得荣易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两个人就那么面对面僵了半天,直到门外传来了别人的脚步声,荣易这才失落地撒开了之前还使劲攥着的图纸,然后点点头,再一言不发地出了房间大门。
时间是早晨七点半,工厂的大门半开着,陆陆续续有上班的人骑着自行车驶进院子。
雾才散,荣易从那些人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却有种说不清的朦胧感,他看不清那些人的表情,更看不清那一张张脸,偶尔有人和他打招呼,荣易也是浅嗯一声接着闷头朝前走。
其实他也不想往前走,他想停下来问问那些人,项目都没了,他们为什么还这么早来?
可转念又一想,换做是他,他也会早来的吧,以前他真觉得这厂里的人有点傻,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成了傻子中的一个。
才出工厂大门的时候,又收到了秦环的短信,内容是去新公司的报道时间和一些注意事项。
为了给他找这个工作,老秦这个科研出身的几乎把这半辈子的精力都耗尽了,看着手机上那事无巨细的嘱咐,荣易难受了一晚上的心终于好受了点儿。
也是在同时,一个憋在他心里正努力萌芽的小念头也就此压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大踏步地朝家走去。
昨天从医院出来时他听见爸妈说话了,说这几天要帮他收拾收拾回深圳的东西,估计这会儿,老爸或者老妈应该在家吧。
回到家,推开门的瞬间,一阵香气从厨房里传出来,隔着模糊的玻璃,荣北迁忙碌的身影落进荣易眼睛里,顿时让他感到有些意外。
“爸,怎么是你……”
“儿子回来了,昨天上哪儿去了,回来就没见你。赶紧洗洗手,饭马上就好。你妈在医院照顾爷爷,走前特意嘱咐我今天带你去买东西,这次去南边咱们得租房,吃穿用度不能却,但也不能太重,太重了搬搬抗抗的不方便。”
“爸……”他想说不用买,真有什么需要在那边买也一样,可再一想,今时不同往日,自己身上还背着债,老家的物价好歹要便宜点,买就买吧。
这么一想,他直接点了点头,转身脱掉外套,进去洗手了。
荣北迁做饭的机会不多,记忆里,荣易也就是逢年过节家里来客或者是荣北迁放假时才能吃上老爸做的饭,但论手艺,老爸做的饭菜不管是口味还是菜色都和老妈不相上下。
这不,从他进门到洗手这三两分钟的工夫,桌上就又多了两道菜。
老爸这会儿正关火,棉布围裙脱下来时没什么声音,荣北迁擦了擦手端起一早盛好的饭碗走出来,一脸慈爱地看着荣易。
“昨天去哪儿了,吃饭了吗?”
荣易摇摇头,回了句厂里。
“爸。”一说厂里,荣易的情绪又低了下去,他一边摆着碗筷,一边接过老爸递来的饭碗,坦言去厂里的原因,“我想去找出来这次没中标的原因,我觉得原因还是出在设计上。”
“找出来了吗?”
荣易摇摇头。
“爸……”
“哎。”
“我觉得自己特没用,你和妈供我去设计专业最牛的大学读书,结果我就拿了这么一份答卷出来。”
憋屈的情绪卡在嗓子里一天了,直到这会儿才有机会宣泄出来,荣易低着头,眼泪就那么悬在眼皮上,要掉不掉。
他并不想在父亲面前展示自己脆弱的一面,可是不宣泄,他真的会疯。
荣北迁一早就知道儿子会难过,所以今天特意把老婆留在医院,为的就是留个单独的空间好好让儿子释放释放。
“儿子……”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估摸着情绪发泄的差不多了,荣北迁把一盘小炒肉朝荣易的跟前推了推,说:“儿子,我和你妈送你去读书,从来不是为了你给我们交什么答卷,作为父母,我们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活的自在、开心。爸问你,这次的项目你用了多大的努力?”
荣易微微抬起眼,“100%吧。”
“好巧,我也是。”荣北迁笑了,笑完又往荣易碗里夹了一块肉:“你爸我这辈子活的就是个普通活法,天资一般,脾气也不像你爷爷那么硬气,所以爸特别谢谢你,让爸有了一次用尽全力的经历。不是有首歌吗,爱biang将爱niang,咱们爷俩能在一个战壕里拼这么一回,值了,所以,真的谢谢你,儿子!”
荣北迁的话有种发自肺腑的质朴,简简单单却又触及灵魂,荣易坐在那儿,看着父亲举在半空以饭带酒的饭碗,心微微地开始颤动,那一刻,他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
这个想法太大胆,以至于吃过饭回到房间想了好久荣易也没做出决定。
说也巧了,自从开春以后一直清朗的天到了这会儿突然就阴了,没几下天上就飘起了雨,荣易坐在窗前,眼睛漫无目的的打量着窗外的雨,辗转反侧的心最终还是有了算计。
下定决心的他赶紧下地,来到桌前,打开上面的笔记本,快速地搜索着什么。
就这样,雨水遮盖着键盘的声音,键盘击破窗外的雨水,两股声音在一起纠缠了不知道多久,终于在时钟指到十的时候停住了。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胡秋景的电话。
几声嘟响过后,他喂了一声,说:“秋景,做你的那个方案。”
“什么方案啊?”胡秋景被他这一出一出的整蒙了,心情不佳的反问。
也别怪姑奶奶这会儿心情不好,重新上路的想法提出来非但没人相应还被泼了好几盆冷水,换做是谁估计都要心情不好。
胡秋景翻着白眼有一搭没一搭的扣着桌角,下一秒手猛地就停住了。
她以为自己幻听了,因为荣易说的是:“做你之前那个高铁专用救援起重机的那个方案。”
“荣易……”她吞了口口水:“你疯了吗?”
别说那个方案还只是个概念,就是完善完整了,从图纸到制作,这里面的难度有多大,他知道吗?
“别闹了好吧,我这会儿正烦着呢,你这个要跑路的人就别给我添乱了行吧?”
眼看好好的木头桌角就要被抠出来一个豁儿,胡秋景准备挂电话。
也是在她的指头马上就要按下那个红色按钮的时候,电话里突然传出来一个让她当即就石化的声音。
荣易说:“我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