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问题换来了在场人的再度沉默,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瞬间又把目光投向了才把卡掏出来的杨大个子。
杨大个子也感觉到了大家都在看着自己,倒也没有半点拘禁,只是起身把卡递到了胡秋景手里,“这是我个人的决定,没别的意思,更不是想道德绑架大家,我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在这行干了快十年的老大哥,如果在勇气方面还比不过一个半条腿都伸进鬼门关的老爷子,我过不去我心里的这道槛。厂里现在的条件我和大家一样清楚,这点钱根本不够启动一个项目,但只要我们心里有这个项目,我相信总有一天,这个项目会有启动科研的那天。”
说完,他拖了把椅子坐在胡秋景旁边,示意她把图纸调出来让他看看。
两个人组成的草台班子就这么成立了,看得原本不看好这个项目的同事直接目瞪口呆起来,撂下一声傻子,直接转身走人。
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又想起了什么,赶紧回头看向身后的众人:“你们站那儿干什么呢?不会也想干傻事吧?”
一句话唤醒了愣神的人们,他们纷纷回神,在对上门旁那个人的眼神之后,都开始默默地摇起了头,有几个意志坚定些的直接学着带头人的样子,跟着一起走到了门口。
想靠大家这仨瓜俩枣的存款支撑起一个项目,简直不亚于天方夜谭,他们不傻,自然不会做那样的傻事。
自以为已经取得大多数人支持的那个人昂着头,领着人走了。
从同事情感上讲,他和杨大个子还有小胡都是关系很好的同事,可就事论事,在集钱搞科研这事上,他是绝对站在相反立场的。
“他们也就是一时的冲动,等发现事情根本做不起来的时候,自然也就放弃了。”走下台阶的时候,他回过头看着灯火孤独的设计室大门,无比笃定地说。
然而让他怎么都没想到的是,打脸居然会来的那么快。
第二天,这位叫许平的设计员特意早早来了工厂,为的就是看看那两个死心眼是不是还在那儿和那个不可能项目死磕,让他欣慰的是,等他进了办公室就发现他是第一个到的,办公室里除了他空无一人。
“那俩玩意肯定是知难而退回家睡觉去了。成,能这样也算没白费自己那番疾言厉色的苦心。”自认这个恶人做的成功的许平回到位置上简单整理了一下桌面,就打算去主任办公室给那俩家伙打打前站,比较熬了这么多天的人,就算后续会来上班大概率也是要迟到的。
许平边感叹着自己的善解人意,边拿着路上买的早饭,一口豆浆,一口油条地出了门。
主任办公室就在他们屋隔壁,花不了几步道就到的距离突然因为耳朵里冒出来的声音而变得遥远了。
油条也不嚼了,豆浆也不喝了,许平安安静静站在那儿,侧耳倾听着确认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半晌过去,确定楼下确实有声的他直接扔了手里的东西,一脸不敢置信地朝楼下狂奔。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楼下的说话声也越发清晰的传进了许平的耳朵。
他脸色煞白,手都抖了,气的,不为别的,就为那个声音刚好是昨天和自己信誓旦旦说了绝不犯傻的那个同事。
“老姚,你干什么呢?”
三步并作两步地下了楼,许平直接冲到他口中喊的这位老姚跟前,“你干嘛呢?”
光天化日之下,说好的不犯傻的,手里的卡又是咋回事?
眼见着好兄弟的眼睛里都淬出了火星子,那位老姚的脸色也顿时变得不好看起来,手里的卡递也不是不递也不是,直接上演了一出三秒钟沉默。
“大平……”半晌过去,那位老姚终于咬了咬唇,边说边把卡递了出去:“大平,我只是觉得小胡他们那个项目说不定真的能让咱们的厂有新的突破,我只是想支持而已。”
“支持?”许平冷笑一声,“你有多少钱?家不养了?”
面对好友的刻薄,老姚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差了,他咬着牙,像是克服了巨大的心理障碍似的低着头说:“多与少都是我的心意,我不想等以后让我儿子知道他爸爸会比一个老爷爷还怂的一天。”
说完,老姚不由分说地把卡塞到了廖安城的手里,头也不回的就跑上了楼。
被自己的好哥们儿这么当着面的怼,许平的面子特别挂不住,但他就是不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对。
本来嘛,傻子才会做这种以卵击石的事。怪就怪在今年这个傻子怎么这么多?
许平噘着嘴想不明白,直到听见廖厂喊这才反应迟钝的抬起头,喊了声廖厂。
“廖厂,我不是不希望咱们厂创新、走大道,可那个项目需要的前期资金不是个小数目,做人总要现实吧,我是替他着急。”
见廖安城始终不说话,许平急了,冲上去一把将廖安城拽住,“厂长,你不会也站他们那头吧?”
听见许平这么说,廖安城抬起头,给了他一个你是白痴吗的眼神。
“我要是同意他们这么干,还用老姚在那儿和我掰扯这么半天?跟我进来。”
说完,廖安城也不给许平一个反应的时间,直接转身进了办公室,拉开抽屉,连同老姚才刚拿来的那张卡一起,一并甩了十来张卡在桌上。
“这里面有你们设计处的五个人的,还有车间几个工人的,我都写了名字,回头拿回去替我发了。”
“啥?”许平傻了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桌面上散落地那些卡,他视力不错,很轻松的就看出来那些卡都是谁的,也是这份清晰让他本来就不咋美丽的心情顿时变得更乱糟糟了。
都特么是叛徒,说好了不犯傻的,结果呢,一个两个都叛变了,咋,为了凸显光他一个人精明吗?
“我不发,要发你自己发,我怕傻气会传染。”
“你不发我就批准他们进行项目了?”
听见厂长这么说,眼疾手快地许平赶紧把卡揽进怀里,边捋卡边说:“不能够,拿回去我也不还他们,还了他们指不定那帮人自己就想招做科研了,我都给他们花了,让他们无钱可花!”
搂着卡往门口走,许平发现自己的调侃居然没换来厂长半点回应,不禁奇怪起来:“厂长,你不怕我中饱私囊,真给花了啊?”
廖安城眼皮一掀,反问道:“你知道密码啊?”
……许平挠挠脑袋,傻乐出声,难怪人家是厂长,自己只能做个小兵,脑子就拼不过。
这个小插曲算是成功把许平从低气压的情绪空间里拽了出来,揣着卡上楼的路上,他听见楼上三三两两传来的说话声,抬腿迈台阶的动作不知不觉间又放慢了。
事到如今,他也算见识了那帮傻子的傻气了,这些钱要是真的还给他们,指不定就要被拿去直接花在项目上了,这肯定不行啊。
所以打定主意的许平把卡掏出来,趁着四周没人的时候小心翼翼揣进了里面的那个口袋里。
“战友们,哥哥是为了你们好,工厂艰难,大家存点钱不容易,什么时候瞪你们放弃这傻乎乎的想法了,我再还你们,现在,就算暂时保管吧。”
三两句话做好了心理建设,许平拍拍藏钱的口袋,大踏步地上了楼梯。
清晨的阳光扑进眼底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地从大杨身边走过去,招呼也没打一个。
这一来一往全被许平的徒弟看在眼里,就在昨天,这个名叫邓凌的年轻人才因为自己的想法表达了意见,这会儿就看见许平这样,赶紧蹭到跟前,冲着许平噗呲一声:“师父,咋了?”
许平白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回了位子,他刚才特意看了那些卡,还好没这小子的名字,不然他非把这臭小子的皮扒了不可。
见师父不说话,邓凌又不甘心地朝近蹭了蹭,“师父,你知道吗?除了杨哥和胡工外,还有别人也给那个项目捐了款了,你说咱们要不要……”
“要不要什么?你工作做完了?没做完有闲工夫在这聊天?”
邓凌没想到师父怎么就突然凶巴巴起来,委屈地退到一旁,可怜巴巴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乖乖地拿出图纸和纸笔,准备开工。
小徒弟委屈的情绪半点不落全被许平看在眼里,他不心疼吗?心疼,可就算心疼,该说得他也要说,不然放任徒弟那种天真的想法继续发展下去,后果不要太严重。
就这么怀揣着心思,一个上午,许平特意从上面拿来许多本来不该那么急的工作给办公室的人做,为的就是把他们的身子占住,好没那么多的精力去搞别的。
说实话,从进厂开始,他一直活地都挺佛系,像上午这样主动的去张罗一件事,绝对开天辟地头一回。
所以这么干的直接后果就是中午很早就饿了,只能先一步赶到食堂吃饭。
来得早走得也就早,等他吃完饭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屋里的人都不在了,相互连同的两间办公室里清风阵阵,偶尔有一两张没被压实的图纸被风吹起来,发出一阵好听的沙沙声。
许平有饭后锻炼的习惯,这几天厂里任务重,他也就没像往常那样去到院子里走步,只是边揉肚子边绕着屋子来回的走。
一来二去的,就走到了胡秋景和杨大个子的座位旁边。
自打这两个人因为捐款的事情站在了统一战线上,他们的位子也被各自组合到了一块,本来一个人坐都有点施展不开的工位因为多了一个人显得越发窄仄起来。
可即便这样,桌上的图纸还是被他们俩归拢地相当整齐。
许平拿起上头的一张,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听话在某些场合确实是优点,就好比现在吧,这二位不就被厂里的派活占住了身子,没精力搞其他多余的了么。
“真的是,听人劝吃饱饭,以后你们就能理解哥哥的苦心了。”
这边,就在许平因为自己的小心思洋洋得意的时候,一阵风忽然打着旋从窗外吹进来,因为许平一早因为要看图纸的关系拿走了压纸的书,这阵风吹来,直接把桌上剩下的图纸吹了个稀乱。
许平慌了神,赶紧去捞,三捞两捞间,注意力就被其中一张图纸吸引走了。
笑容瞬间就僵在了脸上,他捏着那张纸,目光要多阴沉有多阴沉。
“这就是俩犟驴吗?事实已经给他们摆那么清楚了,怎么就听不懂呢?”他愤恨地抒发着情绪,眼睛却不自觉地被图纸上的细节吸引了过去。
这个部分的设计他之前看过,记得上次看得时候可比这张粗糙多了,就动力那块……
正当许平拿着图纸研究的认真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声音,许平认出那是他那个小徒弟的声音,好像还有别人的,说说笑笑的动静像是很快就能进来,吓得许平赶紧把图纸放回桌上,又把那张应该放在上头的图纸按了回去,等做完这一切,他还不忘把之前用来压图纸的书放上。
等做完这一切,确认过没什么问题后,他这才以光速折回了自己的位置。
所以等邓凌跟在同事身边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就看见他的师父正端坐在椅子上,一板一眼地抱着杯白水在那儿一口一口的细品。
邓凌:“师父,你没事吧……”
许平白了他一眼:“好好干活吧你,我能有什么事?”
挨了说的邓凌委屈巴巴地看了师父一眼,正准备按他说得回座位,不想步子都还没迈开就又被叫住了。
许平咳咳地清了两下嗓子,眼神有意无意地朝对面那张桌扫了一眼,然后说:“下午告诉大家,要是分内的活儿干完了就上我这再领点儿活儿,正是龙门吊找买家的时候,咱们多花一分心思,厂子的日子就能好过些,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师父。师父,你确定你没事是吗?”
许平翻了个白眼:“我能有什么事?”
因为中午这个小插曲,下午再开工,许平就把更多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对面那两个人身上,不看不要紧,这一看就真的发现了不少事,这俩人真是为了弄那个起重机提了手速啊,甭管上头派下来多少活儿给他们,这俩人都能光速干完,干完就开始琢磨他们的那个“私活”。
当然了,这还不是最糟心的,更让许平觉得糟心的是,不光是他们俩,就连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包括他那个小徒弟邓凌都一起跟着提了速,提完速干了啥,答案不言而喻。
终于,下午三点才过,眼看着这些人都明目张胆围到对面那张桌旁的许平不干了,他拍着桌子起身,大声质问道:“到底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们放弃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和暴跳如雷的许平不同,这次再看向他的胡秋景和杨大个子脸上都多出了一丝平静。
胡秋景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许平:“许哥,要是没记错,我才进厂那会儿是你教的我,作为大兴厂的人,首先要学会的就是不能向困难低头。”
许平的脸白了,惨白,因为胡秋景说得对,他确实说过那样的话,不止是他,那句话是他才进厂的时候自己的师父告诉自己的呢。
诞生于建国初的大兴厂和万万千千的华夏子孙一样,都有着不肯向困难屈服的脊梁。
可今时真的不同往日,摆在他们面前的真就是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啊。
想起如果沿着那条路往下走,他们可能遇到的困难,许平的嗓音哽咽了。
“是不能向困难低头,可是靠什么,靠你们这点钱吗?那真是以卵击石了。”说着,他翻出口袋,把早上踹进去的那些银行卡一张一张地掏出来。
“我是为了你们好。”
说完这句,他转过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傍晚的彩霞拖着长长的凤尾照耀着大地,许平就消失在那片热烈又火红的色彩里。胡秋景目送着他离开的方向,表情平静地坐回椅子上,轻声对身后的人说:“许哥说得对,咱们要做的是件特别特别难的事,现在退出来得及的。”
没人动。
她身后站了七八个人,没一个人动,甚至在她说完这句话后,一只手还直接从她身后伸了过来,放了一张卡在那堆卡中。
邓凌说:“算我一个。”
“你不怕……”
就在胡秋景转过头想问问他不怕因此惹到他师父的时候,才走了没多会儿的许平居然去而复返了,和走时的决绝不同,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居然带了明显的慌张,再开口,想说话都困难了。
胡秋景看见他那个样子,不自觉就想到了另外一个人,人也紧跟着噌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
“许哥,怎么了,是不是……”
许平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开口也有了哭腔,他指着身后的方向,声音颤抖地说:“厂长在通电话,听着像是荣老爷子不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