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感知到他的念头似的,之前都是响一会儿就断的电话这会儿却显得格外不屈不挠,似乎只要他不接,电话那头的人就不会挂一样。
荣易站在清晨过后的细致微风里,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响起张信哲的那句“爱就一个字”,手就是没半点接电话的意思。
想到昨晚的信誓旦旦和今早的瞬间打脸,荣易低头看向脚下那条看不清细节的马路,微笑着叹出口气——姓翁地不信他是对的,方总说他的那些话也是对的,他的确是太自负了。
脚不知不觉就跨出了楼顶最外圈的围栏,打算就这么结束一切,然而一阵远风吹来,他又想起了什么,伸出去的手紧跟着插进了口袋。
屏显上的号码虽然不是之前那个派出所的号码,可看尾号估摸着也是派出所的。
他收回脚,重新站回天台上,有些事还是要在走之前交代清楚的,比如才买的房子,再比如那辆停在老家的A4L,还有自己的那些存款,加在一起勉强够填上姓翁的窟窿了吧,剩下的,就用他这条命来还吧。
只希望那位翁先生不要去找他的父母。
目光凝重地看着忽闪忽闪发亮的手机屏,荣易深吸一口气,缓缓按下接听键,“喂”了一声,“我是荣易。”
“儿子,你总算接电话了!爸迷路了,你快点过来接爸吧!”
“爸??!”荣易听着电话里熟悉的声音,再次确认这通电话的区号不是老家的,这才重新拿好电话,“爸,你来深圳了?”
“是啊,我昨天晚上就和你商量,有机会跟你来深圳看看,算是打个前站,谁知道你小子说走就走了,害我一个人人生地不熟,才下飞机就迷了路,得亏有机场的警察同志帮忙,不然我非得露宿街头不可,儿子你在哪儿呢,快点过来,接爸一下。”
荣北迁的声音还是那么一如既往的有股碴子味,寻常的腔调听上去好像他真的是为了看看深圳咋样才跟来的。
可谁也不是傻子,老爸能在这么短的时间赶过来,说没察觉到什么肯定是不能够的……
荣易看着刺啦刺啦吐着人声的手机,真的想就这么挂断了再纵身一跃,结束一切算了。
可他爸不干啊,隔着手机一直在喊他的名字,一会儿说自己不认得路,一会儿又说自己饿了,弄的荣易没法子,只能“哎”了一声,问他现在在哪儿。
“就在什么什么岔路这里的派出所!”听见儿子答应了,荣北迁松了口气,侧过身问到了准确的地址转身又报给了荣易:“爸就在这等你哈,飞机上的饭就那么一点儿,爸快饿死了!”
“知道了,爸。”荣易挂了电话,缓缓从天台的边缘退站回宽敞的平台上。
对面那栋高楼上,太阳正一点点从墙垣上爬出来,照在荣易脸上,暖融融的。
以前他觉得自己是属于深圳的,这里的风景同样也属于他,但这会儿慢慢走下天台的荣易真的对未来没有了方向。
赶到荣北迁说的那家派出所时,老头正裹着一身棉袄趴在门前朝外张望着,见他从车上下来,荣北迁脸脑袋上那成股的汗也顾不上擦,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下台阶,一把将人拉住了。
“儿子你去哪儿了?人家公安打了那么多通电话都没找见你,害的爸以为自己出了什么事了呢。”
荣易勉强挤出一抹笑,“我能有什么事?”
“是呗,像我儿子这样的人才真遇到什么事也能扛过去。”说着,就像证明自己这话是发自肺腑才说的似的,荣北迁直接拉起了儿子的手,用力地握了握。
那双大手握得太有力,以至于让荣易以为荣北迁什么也不知道都不能够。
“爸……”他叫了一声,想开口说话,转头又被荣北迁制止了。
荣北迁回头对门里的民警合了合手掌,接着就拉着儿子下了台阶:“儿子,爸不知道这边这么热,穿多了,你带爸回家好不好,给爸找件衣服换上。顺便再给爸找点吃的,快饿死了。”
“爸……”
“啊……”荣北迁抬高一只手招呼着taxi,头边扭回去看着儿子:“咋了?”
“我有件事……”
“车来了,咱回家说,深圳这天怎么这么热啊。”
荣易看着脸都热红了的荣北迁,想来想去,只好点了点头,回家说。
新买的房子在临近市中心的一个所学校旁边,学校算不上重点,可称得上中游的成绩也让附近几个小区的房价慢慢地水涨船高起来。
荣易领着荣北迁刷脸进了楼宇门,又一路上到三楼,终于在一扇崭新的上面写着303的房门前停住了。
趁着儿子开门的这个空档,荣北迁把整层楼的布局左左右右打量了一遍,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地点头:“不怪你说这边好,瞧这瓷砖,瞧这地面,是比老家那边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如果是以前,听见老爸这么说的荣易准会高兴,但这会儿的情况不一样,荣北迁的话让荣易特别难受。
转开门把手,他侧身退到一旁,声音闷闷地说:“爸,进去吧。”
荣北迁哎了一声,兴高采烈地走进了那扇大门。
大片的阳光顺着门里的落地窗照在父子俩身上,真有点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味道。
荣北迁站在门里,边看边啧啧:“这房子真好,采光好,格局也好,呦,还有两个卫生间呢!”
“爸!”再也听不下去的荣易喊了一声,“我有事和你说。”
“嗨。”荣北迁揉揉肚子,“行啊,说什么都行,不过在那之前能先帮爸煮包面吗?”
荣北迁可怜巴巴看着他,肚子更是格外配合的咕噜噜叫了一声,荣易看着他,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终于还是原路咽了回去。
“方便面和意面,吃哪个?”
“就意大利那个,在家你妈没事就给我煮方便面,今天跟儿子这也改善改善伙食。”
行吧。
荣易转身进了厨房,开火开冰箱。
没一会儿,锅里的水开始咕嘟起泡泡,他站在锅边,听着客厅传来了电视声还有男女主角飙戏引来荣北迁的感叹声——“这电视怎么这么清晰啊?”
所以老爸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开水翻腾出巨大的水花,有滴渐到了他的手背上,荣易疼地回神,边把面倒进了锅里:要是老爸不知道,那就让他一直不知道好了。
几分钟后,荣易端着一盘色香味都不错的意面回到饭厅,招呼老爸吃饭。
“吃饭了,爸。”
“不急,待会儿再吃。”
荣易看着前一秒还使劲儿嚷嚷饿的荣北迁,不明白这会儿又说不饿的他是在唱哪儿出,就在荣易撂下盘子,打算把人拎过来的时候,门铃响了。
他家的门铃是国外定制的那种,声音发出来没有刺耳的感觉,反倒像首清脆的歌,荣易放下碗筷,过去开门。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会是谁上门,可不知道归不知道,却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那位翁先生站在门外。
“你……”荣易看着翁先生,人有些结巴,没等回神,就被推去了一边。
“我什么我,有人请我来的。你就是荣易的爸爸?说是能把你儿子搞出来的窟窿填上?”
翁先生长了副宽圆脸,脑袋从荣易面前探进屋里直接在他脸上扣了好大一片阴影,荣易站在那片影子里,脑袋一阵阵的嗡响——他猜到荣北迁知道了他的事,可唯唯诺诺的老爸会约了翁先生谈还钱?这事他是怎么也没想到。
而且……他转回身,看着鞋都没换就径直进屋的翁先生:那不是笔小数目,他一个工人哪来的本事还呢?
问题一个紧跟着一个炸裂在脑海里,荣易甚至都还没把这些问题理清,他爸和翁先生就已经面对面地坐在餐桌旁边了。
在他们中间,那盘才出锅的番茄意面正淡淡地飘着香味,萦绕在荣北迁那张圆脸前,连神情都有点模糊无力的。
荣北迁双手握拳,扣在两个膝盖上,下巴微微低下去,向翁先生道着歉:“对不起,翁先生,给你造成损失了,我代我儿子向你道歉。
“您损失的金额方经理已经告诉我了,我算了算,荣易这间房子抵给你剩下的大概还差100万,这是我和他妈给儿子结婚准备的二十万,给你,荣易那边的存款回头我会让他算一算,一并给你,抛去这些,我们应该还欠你不到二十万。我和他妈现在还没退休,以后每个月的工资都会定期打给你,您看这样行吗?”光说不算,荣北迁还把工资折和身份证一起掏出来,一并递到翁先生跟前。
存折上有零有整的数字当时就引来翁先生一声嗤:“这么点钱你们要多上几年班才还得清啊?对了,他不是有辆车吗?为什么不拿那辆车抵债!”就像找到了至关重要的把柄似的,翁先生敲着桌子大声说。
谁知道,看上去老实巴交的荣北迁一听对方要车,缓缓摇了摇头:“车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看你就不是诚心来还钱的!”
巨大的拍桌声带着震断天花板的架势,就在荣易以为翁先生要揍自己爸的时候,荣北迁忽然缓缓站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翁先生,能借一步说话吗?”
“借一步我也是这个话,真不想儿子坐牢就把车拿来抵账,这样你轻松,我也轻松!”翁先生扬着眉毛,摆明了不想借一步。
他这样的人,荣易在深圳真的见过太多了,替他赚钱的时候怎么都好说,一旦投资失败说话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的了,他爸要和这样的人商量事,难……
“爸……”他叫了一声,几步走到荣北迁跟前:“我自己的事你就让我……”
“你过去,有些事只有你爸才能和翁先生谈。”
话说一半的荣易被荣北迁推了个趔趄,站稳后有些诧异地看着老爸,没记错,他的爸爸荣北迁平时说话做事总是一副逆来顺受模样样子,哪会像现在这么坚持?
房间里的光正是一天最充足的时候,大片大片的金黄落在地上,撕扯出一个属于荣北迁的倔强剪影,他的手抬得高高的,似乎是翁先生今天不答应他,他就不会把手放下似的。
几秒过去,翁先生也服软了,他是来要钱的,能要到钱,借一步就借一步吧。
请动了人,荣北迁也跟着进了卧室,关门时还不忘跟儿子眨眨眼,那样子像在说:你爸出马,放心吧。
可他又怎么放得了心。
卧室门关上的瞬间,回神的荣易几步走到卧室门前,他想听听爸爸和那位翁先生说了什么。
可惜啊,进口的实木门有着出色的隔音效果,哪怕是在门口趴了半天,里面的人说了什么,他是一句也没听见。
就在荣易急得想直接冲进门去看看的时候,那扇关着的门忽然开了。翁先生走出来,无力又无奈地朝着门里扬了扬手:“就照你说得办吧,不过我丑话说前头,我的秘书会盯紧账户,一旦你们逾期不还,就等我去法院告你们吧。”
“您放心。”荣北迁扶着门把手送客,脸上没有丁点的异常。
所以爸你是怎么做到的?没想到差点把他逼死的一件事就这么被其貌不扬的老父亲解决了,陷入思想怪圈的荣易怎么也想不通,直到他的眼睛无意间滑落到荣北迁的膝盖上,上面那块不大不小的灰尘印让他的眼睛控制不住的一震,一声爸也紧随着叫出了口:“爸……”
“翁先生,你放心,房照的移交手续回头我就带着他去办。”荣易的呼唤却没换来荣北迁一眼,他一步一随客客气气地把人送到门外,这才转过身朝儿子看过来,手跟着把桌上的意面朝荣易推了推:“你咋那么容易骗呢,爸说饿你就信啊?派出所的人早给我安排了饭了。过来吃吧,事情都解决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了,一切有爸呢。等办完事跟爸回家。”
个头才到自己胸口的小老头拿着筷子替他搅着面,一板一眼的动作就像是在做一件特别重要的事。
那一刻,很少会掉眼泪的荣易眼前模糊了,虽然老爸没说,但他知道,荣北迁之所以要留下那辆车,是怕回到老家的他被邻居问东问西。
只是啊,爸,这代价……有点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