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么一路窝着火,一路趔趄到了那人说的七号车厢。
硬座和卧铺那边不一样,哪怕是这样的深夜依旧是灯火通明,从两个依偎在卫生间门口打瞌睡的农民工身边挤过去,荣易满头大汗地站在车厢门前,看着和他隔着两排座位的那道背影。
时间已经是深夜了,荣北迁并没像他周围那些旅客一样囫囵地睡着觉,相反的,他手拿着一张卷了葱的干豆腐,咬一口,然后就会对着面前的本子发上好一会儿呆。
荣易的视力特别好,所以哪怕他们之间隔了不近的距离,还是把本子上的字看的一清二楚,那是一份父亲记录下来的账单,短短半夜不到的横格纸上紧凑地记录了这几天在深圳的开销,还债的详情这页没有,有的只是他这次住院之后的花销。
老爸只是职高学历,字写出来歪歪扭扭就像毛毛虫在爬,荣易努力看了半天总算认出了纸上的细节——三包泡面-13元,矿泉水两瓶-2元,一根香肠-3元,换票+100元……
似乎是因为那省下来的100块欣慰,哪怕嘴里啃的是干巴巴的豆腐皮,荣北迁脸上依旧抑制不住的露出了笑容。
在他靠右的地方坐的是个体格不输软卧那位的大胖子,这会儿早就陷入梦乡,庞大的身体歪在座位上,那颗硕大无比的脑袋没几下就歪靠在了荣北迁身上。
荣易在后面看着都替老爸觉得沉,可正主呢,却没半点的不适应,荣易甚至看着他自己的亲爹给对方调整了个舒适的靠姿……
这人是不是没救了?
荣易站在门口,看着座位上那个重新啃起干豆腐卷大葱的中年汉子,先前已经准备好拿出来质问他的话到了这会儿再说又觉得没劲,他拢了拢拳头,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回走。
*
一个巴掌长的干豆腐卷很快下肚,荣北迁打了个嗝,觉得人有点渴。
包里这会儿还装着上车时带的矿泉水,可他不舍得喝。
南方的水有股味道,他知道儿子喝不惯,所以啊,老一辈人总有老一辈人的经验,他微一哈腰,就手从包里掏出来一个保温杯。
“荣易那小子出门就没习惯,说多少回也不记得。”他一边数落着儿子,一边把身边的胖子搁到一个舒服的位子,这才起身去接水:“南方的水是没老家的好喝,不过也没那么难喝。”
一路念念叨叨的走到开水间,中年汉子按下开关,跟着倚在墙上看着细长的水流一点点把杯子填满。
可嗓子眼不等人,水杯半满的时候,吃闲了的喉咙早就冒了烟,哪怕他使劲儿咽了好几口口水也没管用,就在荣北迁准备硬扛的时候,一瓶矿泉水忽然从旁边递了过来。
荣北迁看着拿瓶子的那只手,人怔了一下,紧跟着扭头去看。
车与车连接的地方,这会儿正站着几个年轻人在抽烟,门开着,烟味随风吹在荣北迁的脸上,让那张紧张的脸多了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儿、儿子,你怎么来了?”
荣易没接茬,拄着拐杖的手这会儿借着墙壁的支撑力腾出来,把开水的开关关掉,又把杯盖拧紧,这才抬头对视过来:“你能来就不许我来?”
“我不,你……”
“给你。”和荣北迁的结巴不一样,开口说话的荣易总有股不容旁人置喙的气势,他递了沓钱过来:“隔壁车厢有补票的地方,在那儿等着,碰到行程合适的把票给列车员置换,比你那种自己满车厢的问省力气,这是我那份的400块,还有你的350。”
“我的?”荣北迁听得迷迷瞪瞪,他的铺不是早就换了吗,怎么……一下想到什么的荣北迁后背一挺,猛地抓住儿子的手:“你不会把那个人赶走了吧?”
“没有,是他主动补给我的。”因为要是他不补,荣易就要去找列车长,还要告他一个欺负老人不懂行。
好歹也是睡了半宿的软卧了,荣易又在市价上给他便宜了几十块,再说本身也都是不差钱的人,一里一外算一下,胖子痛快地掏了钱。
手里一下子多了这么多钱的荣北迁半天才回过神来,回头再看,儿子竟然朝着自己的车厢走去。
“儿子,你……”
“我的软卧也没了,过来和你一起坐,别说什么我腿上有伤还是去坐软卧好,好歹是厂里长起来的子弟,这点困难还能克服。”找到座位的荣易调整了一下拐杖的位置,回头看着还在身后愣神的老爸:“愣着干嘛,不渴了?喝完过来帮我一下。”
说完又闷声跟了一句:“不差这一瓶水的钱。”
看着儿子笨拙地往座位上落座,荣北迁的心里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总之是五味杂陈的。
他使劲儿的点着头,再把瓶盖拧开喝了一小口,紧跟着就小跑回了儿子身边,帮着他调整好了座位。
荣易的座位一共有两个空位,趁着那个不知道是谁的没回来,荣北迁埋头替儿子整理好衣服,人跟着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摸惯了锤子刀钻的手这会儿握上儿子的细皮嫩肉,荣北迁感怀的点点头,他有许多话想跟儿子说,可话到嘴边最后就只剩下一句:“儿子就是比爸强啊。”
荣易干巴巴地扯了扯嘴角,强不强的看的不是眼下换票这么件小事,真正的强是看他能不能拜托这绝境,再次打出一片天地来。
而这会儿的他也不是全无希望的,老家那辆车就是他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