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点才过,隔音不好的窗玻璃外传来一声响亮的招呼响,三号楼的李大妈手提小篮,热情过度地和五号楼的王大爷推荐她在早市上花两块钱淘来的一兜土豆。
那个李大妈荣易有印象,打从他身高长到一米八就开始给自己张罗对象,也不管那个时候的他还在读高二,挺没大小点的老太太。
荣易站在客厅中央,左耳是李大妈叽叽喳喳的报菜价,右耳朵是爷爷的数落,整个人的世界就像被人割裂开了,一半是冰一半是火。
“本是什么?”
老荣说得正激动,冷不丁听见孙子冒出来这么一句,人顿时愣在了那儿。
“你说什么?本是什么?当然是咱们大东北黑土地上的开拓、进取、不畏困难的精神力量了!”
荣易哼了一声,“开拓?进取?没记错我爸他们厂以前是市里的龙头企业,现在?进取到开支都费劲了?”
他眼睛不瞎,和翁先生的那份协议他看过,老爸写的每月能还的钱数简直少得可怜,这样的东北,这样的家乡,是个人也不能把他和开拓进取挂钩吧?
荣国强上了年纪,眼睛已经开始花了,可孙子眼里的不屑他还是看得一清二楚。
就说这小子忘本还不承认!老头生气地提了提拐杖,举起来做出打人的架势,可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的荣易最不怕的就是挨打了。
最好打死他,这样他就没有烦恼了。
“你瞧瞧你这个样子!”荣易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彻底惹恼了老爷子,荣国强一磕拐杖,直接把人丢下,自己回了卧室隔间。
清晨的太阳到了这会儿彻底升了上来,隔着家属楼夹出来的窄缝吝啬地丢进房间一缕阳光,荣易就站在那道光里,望着面前那扇缓缓闭拢的房门——他说的没错,爷爷说得也没错,现在的自己就像脚下的这块土地一样,已经没了希望。
*
早饭已经没了吃的心情,和爷爷独处的家也没了待下去的心情,在客厅又站了一会儿,荣易拿过外套和拐杖一瘸一拐地下了楼。
他想散散心,去远点的地方,去一个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地方,自己一个人静静。
然而还是吃了腿脚不利索的亏,这边的人才下了几阶,那边才和李大妈交流过蔬菜行情的王大爷就提着小篮迎面和他对上了。
“哎呀,这不是咱们的状元吗?我过年去闺女家过年了,回来就听说你回来了,怎么样,脚伤地厉害吗?现在的司机也真的是,开车都不看路,这劲儿再寸一点儿,就得把咱们的状元伤大发了。”
光说还不嫌够,年纪比他爷爷还大两岁的王大爷直接撂下菜篮,伸手过来扶他,边扶还边念叨:“你也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不好好在家躺着,出来干嘛?这要是养不好可是要落病根儿的,走,你要去哪儿,大爷送你去。”
老头儿唠唠叨叨,无比的热情让荣易说不出的无所适从,说实话,在这里,除了一眼看不尽的落后外,老家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邻居同事这种没分寸的自来熟,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吗?知道他就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吗?
荣易皱着眉,真想把人推开好好地发泄发泄。
可事实呢,他不能这么干。
他要笑着谢绝老大爷,还要表态自己确实没事。就这么反复说了两三遍,老大爷终于狐疑地撒开手,一双已经不怎么清明的瞳仁把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又打量了一遍:“荣易啊,你真不用大爷帮忙吗?别不是看大爷上了岁数怕累着我吧?不用,大爷我身体倍儿棒,还能做引体向上呢!”
荣易看着王大爷比划着做抓举的手,心烦却还要维持表面的风度,他摆摆手,借着楼梯扶手的力量,一阶一阶地往下走了几步,回头冲王大爷招手:“真不用。”
他说得肯定,这下王大爷不坚持了,站在楼梯半截的地方,目送他一点一点走下楼去,这才提着菜篮继续往家走。
荣易不喜欢这种没有助益的人际交往,以前不喜欢,现在也不喜欢,所以为了在横跨小区时再被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追问,下到一楼的荣易直接放弃了徒步,人窝在门洞里找了辆网约车。
在那个年代,网约车已经在南方兴起蓬勃,可在北方,网约车还是个新鲜东西,在手机上搜索半天也没找到网约车途径的荣易最后只好找了个出租公司的电话,用电话约了一辆出租车。
可等车到的那一刻,荣易的眼里顿时充满了绝望,城市真的这么小吗?电话约个车都能约到隔壁楼的邻居?而且这个邻居还是最近才和自己有过瓜葛的人……
姜为民抻着胳膊摇下半拉车窗,隔着一片哈气冲他咧了咧嘴:“正想找你呢?可巧了。”
荣易看着车里孔冬花的男人,犹豫着这车到底是上,还是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