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荣易还不觉得,直到那会儿,他才发现那个无论长相还是能力都其貌不扬的老父亲,他的背影已经那么清晰的印刻在荣易的脑海里——窄窄的肩膀、微微朝前弓起的后背,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受气的矮虾米。
可就是这个矮虾米,却在本应回家劝自己的时候躲来了这里,所以他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荣易第一声叫的并不响,所以理所当然的没有引起荣北迁的注意,荣易也没急着喊第二声,他缓缓摇动轮椅,一点点朝那座凉亭靠了过去。
中午这个时候,小区里人不多,荣易一路走过去,道上并没像往常那样碰到许多热情地和他打招呼的邻居,风不大,顺着骄阳的方向轻轻拂过面颊,也一并捎来了亭子底下那个嘀嘀咕咕的声音。
荣北迁居然在研究厂里的图纸,还是连线研究,那称呼荣易一听就知道他爸的连线对象除了他老田叔再没别人。
“老田,你说要是不弄门式起重机,咱们弄咱们厂擅长的老型号行不?”
电话开着外放,老田叔的声音跟二踢脚似的一口一个响:“老荣,好歹是在厂里工作生活三十来年的人了,不搞新东西,把咱厂能进古董局的老家伙拿出去,你自己说行是不行?
“还有啊,厂长让你回去劝儿子,你为什么不去劝?咱大儿子是名校出来的高材生,随便大笔一挥弄出来的东西就比咱厂那些老家伙强。”
老田的问题无疑是发自内心的,荣北迁也承认他说的都是事实,只要他儿子想,就肯定能弄得出中标的东西,可现在的问题是,他荣北迁不希望他儿子想,更不喜欢勉强他的儿子去做不愿意做的事。
“老田呐……”荣北迁长叹一声气,“你我都是把半辈子都消磨在大兴厂的人,且不说我们家荣易不高兴干这行,就是他愿意,我也不乐意他干。”
“因为没发展吗?”
“可不是?”老哥俩说话不用那么多费劲巴力,你起了上句,对方就知道下句是什么,荣北迁感谢老田懂他,更为儿子目前的处境叹息,他希望儿子能有份事做,但他真的不想儿子重操起这份连他自己都不怎么喜欢的旧业。
“未来的重工业就算发展,也要看南方那些新厂大厂的,咱们大兴厂,不行。”
荣北迁这番话老田就不爱听了,“管咋滴都是咱们奋斗了大半辈子的工厂,你怎么能这么说它呢?”
“我说的是实话……”提到自己,荣北迁的口气就不再像说儿子那么的理直气壮,他嘟嘟囔囔半天才吭出一句:“我进工厂是因为我爸安排的,他说他是为祖国贡献过力量的工人,他的儿子就也要继续为祖国贡献力量。如果有机会选,我估计我多半是不会选择大兴厂。”
“呦呦呦,瞧把你牛的,还不会选择大兴厂,你咋不说你还想上天呢?之前又不是没机会跳槽,也没见你跳,你儿子不是说在深圳也给你安排了工作吗?干嘛不去?”
“嗨,我这不是在厂里呆习惯了吗?”见被老伙计揭了老底,荣北迁也不气,只是腼腆地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说正事呢,你打什么岔打岔?快点帮我想想咱们的方案有没有什么方向能改的?”
得!电话那头的老田一拍巴掌,话题又被这个老荣扯回了一开始让他头疼的那里。
“不是,北迁……”老田换了只手拿手机,“你什么学历?我什么学历?你这个问题问的是指望咱俩这个大老粗能取代设计处的那群家伙,越俎代庖商量出一个设计方案吗?你高没高估你我不清楚,反正我知道你是高估我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面对朋友的质疑,嘴笨的荣北迁无奈又无助,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和老田解释这一切,想来想去,他想到一句:“厂长让我去找荣易,我的儿子我清楚,他不喜欢干这行,换做是你,你会逼你儿子做自己不喜欢的事吗?”
“那肯定不会。”荣北迁这么一说老田就懂了,“我肯定不会逼自己的儿子做自己不想去做的事,但有点我得纠正你,北迁。”
“什么?”荣北迁叹着气等着老田的下文,谁知道那家伙嘿嘿一笑,居然开起了玩笑——
“你知道,在生儿子这方面我比较欠缺,反正对我闺女,我该指正批评的还是会指正批评的,这闺女和儿子不一样,一个弄不好就要被那些混小子给骗了!
“行了行了,我不开玩笑还不行吗?刚才说哪儿来着,你让我帮你想想这次的项目方向是吧?”老田边说边挠头,“北迁啊,我这人你了解,学只上了个中专,狗肚子里没装二两香油的人,你让我去给厂里的设计出主意,这不是难为我吗?”
“难为你个老家伙总比回家难为孩子强!行了,有嘴贫的工夫不如好好替我想想方案的事,我是真不想儿子为难。”
老爸的话一字一句,每一个标点都像砖头似的重压在荣易心上,他没急着靠前,只是远远站在一棵树下,就那么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
记得上学时有篇课文就是朱自清的背影,当时老师要求他们进行段落背诵,荣易语文好,那一大段文字他背的是滚瓜烂熟,可那时候年纪还小的他并没被文章里的文字感动,相反的,他觉得这位朱先生多少有点矫情,不就是买个橘子,至于的吗?
可这会儿,在东北老家,小区里一棵不高不低的榆树底下,荣易却又想起了那篇背影,朱自清笔下的背影同眼前他那位老父亲的背影一点点重叠起来,最后化成一片水雾,迷蒙住了荣易的眼睛。
他吸吸鼻子,有些好笑地看向手背上蹭落的泪花,原来不光是朱自清矫情,有朝一日,他荣易自己居然也矫情了一把?
算了,不就是被杨大个子怀疑了一回吗?找出证据,自证清白就好了……
荣易长叹声气,转身拿出手机,发信息给秦环,内容如下:刚才让你扔了的材料要是真扔了就再给我找回来,另外,要是有其他材料,也继续帮我收集着,别问为什么,问就是大姨妈来了情绪不稳、阴晴不定。
消息发出去,回复来的也很快,秦环的答复简单又欠揍,除了他要的材料外,居然还发了一个卫生棉的emoji过来。
“这个混蛋!”荣易狠狠骂了一声,嘴角却控制不住的缓缓露出了笑意。
从没觉得有这样一个朋友感觉这么好,也从没发现,自己那个一事无成的老父亲身上也会有巨大的光亮,大的足够让他走出郁闷,翻身再度进入那个他曾经无比厌恶的,姑且可以称作是“战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