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自己在鸡同鸭讲的那一刻,荣易看向老爸的眼睛不自觉就闪了一下,虽然这么说话多少有些不合适,可荣易觉得,他爸这辈子之所以活得碌碌无为,同他自身的原因也有很大关系。
要知道他爸荣北迁好歹是在工厂里干了大半辈子活儿的老工人,就算是一开始的学历有点低,可后面是有大把时间可以拿去进修去学习的,就像他吧,一开始因为家里的坚持本科选得也是自己不看好也不喜欢的机械设计,可结果呢,只要有心,还不是转投了金融行?
人呐,起点哪怕再低也是不怕的,只要不服输只要肯学习,结果都不会太差。不然就跟他爸似的,听了爷爷的话一辈子窝在工厂,能挨到退休最好,搞不好厂子赶在退休前黄摊,自己也就只能没着没落地过下半辈子,别说兴趣爱好全无,就连基本生计都跟着困难,怎么说呢,这辈子活得就是既可怜又可悲了。
荣易只顾着想这些事,却不知道自己的那些想法早随着思绪灌注进了眼神,再一股脑地全被荣北迁看到了眼里。
上了年纪的人被儿子用这种眼光看,多少还是会局促的,荣北迁也不例外,一身工作服的他坐在椅子上,手掌无措地在大腿上来回做着摩擦,半天才支吾着开口:“儿子,你是不是觉得爸挺没用的?现在正是项目的关键时候,你问爸意见爸却给不出来?”
略带卑微的声音总算唤回了荣易的意识,他动了动脖子,抬眼一看就发现自己的老父亲跟个犯错的孩子似的坐在那儿,心里才生出来的那点瞧不起瞬间又化成了愧疚。
他一把拉起老爸的手,“爸,你说什么呢,术业有专攻,你也不是搞设计的,不懂不是正常吗?”
荣易敷衍地说着,同时在心里又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好笑,是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跟他这样做到积极生活跟学习的,而且就像他爸在他小时候常对邻居说的那句话似的,他荣易聪明的不像荣家的孩子,既然都比老爸聪明了,也就不能按照自己的要求那么要求老爸了。
想通这些的荣易脸上的笑容变得越发的真诚,“行了吧,我这还有不少工作要做,你……”
“我去看看你爷爷,他上了年纪,脾气也比年轻时怪,跟咱们自己家里人怎么样都没事,就怕和厂里的人闹不愉快。”
论工作,荣北迁在荣易心里一直就是碌碌无为的代表,可论起看人眼色领回人家心意,他爸的能力堪比那些在深圳打拼的白领,这不,荣易正为怎么把人请走发愁,那边的荣北迁就懂他要说什么,自己起身已经往外走了。
荣易松了口气,起身想送,人才站起来就又被反手摁坐下去。
荣北迁“嗨”了一声,“我是你爸,送什么送,你有工作忙就先忙你的,就是有一点,中午记得吃饭,我把你爷爷安顿好了也去吃饭。儿子,切记,不许忙起来就不吃饭,知道吗?”
“知道了……”这个老爸可真是,总在吃饭这样的小事上磨叽,荣易摇着头,顺着老爸的话头坐回椅子上,目送他爸矮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方向。
因为家人造访的这个小插曲,等荣易重新把注意力落回电脑上时,就发现一开始的思路有点儿接不上了。
“真的是。”他啪地滑了下鼠标,把屏幕调回前几个画面,“什么忙也帮不上,只会添乱。”
大兴厂关于门式起重机的设计更多的是早些年,后来由于市区的兄弟工厂在货车这块做出了名堂,大兴厂的研发重点也从多型起重机逐渐转向专注于铁路起重机的研发上面了,所以在数据基础上,新机型的设计可以直接拿来参考的点并不多。
荣易接连看了几组数据,离家出走的思路终于渐渐回笼了,是了,他刚刚在看门式起重机的跨距和基距比。
在他看来,这次设计的难点不在别的地方,而在于起重机运作中由货物产生的下拉力在起重机本身与货物起点存在较大高度差的时候容易产生使机器发生倾覆的杠杆力,所以胡秋景说的什么该把关注点放在小车上根本就是瞎扯淡,如何让起重机的承货能力达到客户需要极值的情况下还能保持起重机自身的稳定,这才是这个项目最该关注的地方。
数据看得多了,荣易的眼睛都有点花了,他眨了几下眼发现看东西仍是花以后索性放下鼠标,起身拄着拐杖走到窗前。
和前些天不同,这会儿的大兴厂院里就像是刮起了一阵召唤生命力的春风似的,来来往往走动的人多了不说,大家的脸上也比之前多了些生气。
荣易目送着一个拿着图纸的工人小跑进厂房,发酸的背也不自觉往起挺了挺,廖厂说过,是他的加入给工厂带来了生机,这会儿看还真是。
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是金子就总能发光,一次挫折算得了什么,一旦被他荣易挺过去,未来全是可期。
就在荣易对未来充满期待的时候,一阵煞风景的脚步声也紧跟着传进了他的耳朵。
“荣易!”
伴随着胡秋景的一声吼,荣易转过身,满眼无奈地看着眼前那个犹如母老虎般两手掐腰、一脸凶相的女人,“又怎么了?”他都怀疑自己上辈子是不是对这个女人始乱终弃了,怎么前脚才达成和平协议,这会儿就又变脸了呢?翻书都没翻这么快的吧?
荣易的无奈落在胡秋景眼里,非但没让她熄火,反而这无奈又成了另一桩罪过,成了让她可以拿出来声讨的东西。
“又怎么了?还又?你就不该问问你自己到底对北迁叔说了什么吗?”
一听她说自己老爸,荣易也蒙了。
“我说什么了?”
“你说什么了?你是不是说他没用了?”
“我怎么可能说我爸没用呢?”荣易心虚的反问,虽然这话他在心里犯过嘀咕,可他没往外说啊,“我爸是怎么和你说的?是他自己说的我说他没用了?”
“那倒没有,不过是他嘀咕的时候我听见的!”
“他嘀咕什么了?”
“就……”胡秋景接连答了几句,猛地意识到自己对姓荣的这么有问必答似乎有点掉价,于是赶紧收住话头,手臂跟着环抱在了胸前,“嘀咕了什么你自己想去,我就知道北迁叔觉得自己不配有你这么优秀的好大儿,所以碰到我就问我要机械设计方面的资料书,那样子显然是想发愤图强好好学习来匹配他的好大儿!”
胡秋景一口一个好大儿,说得荣易心里好不是滋味,他难过倒不是因为对面的人说话难听,而是他爸的那个举动。
老爸会这么做,是不是看出来他刚刚的反应不对了。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原来老爸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只是他的这种懂让荣易这个做儿子的脸一阵又一阵的发红。
“我爸在哪儿呢?”
“下楼左转,机加车间门口等我的材料书呢。”胡秋景大手一挥,朝着门的方向比划了一下,那架势明显就是不想给他留面子,想看他的笑话。
理亏的荣易对此也没说什么,只是拄着拐杖走到门口,对着后面的胡秋景说“知道了”:“麻烦胡工扶我下去,腿不方便。”说着,他朝伤腿一指,那意思也很明显,他自己下不了楼。
胡秋景没想到他还有这手,本来还笑着的脸当时就黑了,想了想,半天才结巴着开口:“我怎么听说你现在能自己走了?”
“是能走。”荣易点点头,并没否认,“就是走完手就累的不行,只怕想拿鼠标都费劲。”
……行吧。眼瞧着这回不扶他就是一副要么罢工要么告厂长的架势,胡秋景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磨磨蹭蹭的走过去,伸出一只手嫌弃地提溜起他的一只袖子,“走吧。别挑,要我扶就只能这么扶,真的是,像你这种矫情包怎么好意思嫌弃北迁叔的?”
女生的爪尖像个长相质朴的夹子,样子虽然中规中矩,说出来的话也不好听,但力气也是真出,荣易一面朝楼梯的方向走,一面感觉到从袖口上传来的牵引力稳稳当当。
算了,她也是个实诚人,他就不说什么难听的话噎她了。
“我没觉得我爸没用,但是他不学习的劲儿我有点看不惯,这个是真的。”等下到一层的时候,荣易长出一口气,总算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一点。
他的用词委婉,胡秋景哪就听不出来了,说是没觉得没用,其实就是那个意思。
“你们这些在大城市念过书的家伙就是有着讨人厌的优越感,不知道当初是谁把你送出去的吗?”自从她分到大兴厂以后,像荣易这样的人多少也是见过一两个的,把厂子当跳板,过来转上一圈,紧接着就跳操走人了。大兴厂的人在那些人眼里是什么,都是不如他们的“普通人”罢了。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说这样的话,打算一吐为快的胡秋景深吸一口气,正打算继续往下说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就听哐啷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重砸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