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的。”荣易笑着钻进厨房,替老爸把锅里热着的晚饭端出来,他妈今天夜班,给家里做好饭这会儿已经去医院值班去了。
两菜一汤,一个白灼小炒一个是烧的油亮的红烧肉,两道菜被整整齐齐的码在小盘里,再被荣易端进卧室他的书桌上挨个放好。
“大兴厂说白了一天的事就那么一堆一块,最头疼的项目的事也不是头一天才有的,你犯不着为那件事闹心。”他扯了块纸擦掉指尖上沾的油,意识到老爸在看他,这才抬起头又冲着老爸笑了笑,“而且,出事时我也在旁边,那辆车我事后去看了,感觉不像是会自己失灵开闸的样子。怎么样,爸,能和我说说让你闹心的事吗?”
面对儿子的侃侃而谈,荣北迁再一次朝着儿子竖起了拇指:“要么说儿子,你真是老爸的骄傲,你说爸这么一个笨人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聪明的大儿子呢?”
“行了行了。”像这样的“马屁”荣易从小到大听多了,早见怪不怪不痛不痒了,他把菜盘朝老爸的方向推了推,示意他边吃边说,“妈走前又热的,我试过了,现在刚好不烫嘴,你也折腾了一天了,不着急,吃完再说也行。”
面对喷香的饭菜,荣北迁拿着筷子,却有种不知该从哪儿下筷的感觉,他盯着那盘白灼瞅了半天,终于还是把筷子放了回去,“儿子,你说如果是你看见自己的同事故意制造出在单位受伤的过程,你是会把情况如实的报告给领导,还是顾忌着哥们儿情谊,闭嘴,啥都不说呢?”
他以为凭儿子的脾气秉性肯定要劝他把实情说出去的,可让荣北迁怎么都没想到的是,荣易居然夹起一块红烧肉塞到他嘴里。
“是我我会闭嘴。”
肥瘦相间的肉入口即化,甜腻的让荣北迁说话都费劲了,他呆愣地看着儿子,足足过了三秒钟,这才缓缓咽下了那块肉,结巴着问:“可你之前不还为老钱占用工厂的电生气,怎么这回……”
“这两回不一样。”荣易心疼老爸折腾到现在还没吃上一口热乎饭,直接把饭碗递到他手里,“第一,工伤保险一旦赔付,是不需要大兴厂承担的,二,像你说的,你和那个老钱是老同事,瞧着关系还不错,一旦你把实情说出去,他会不会高兴,会不会有什么过激反应?还有,会不会报复你?那天我去拉他的电闸时,那家伙的大嗓门我可还记得。”
荣易自认是见过些事的,像这种不讲武德的人,从社会学的角度讲,是要格外少沾的,所以他不建议老爸去淌这趟浑水。
夹了两片菜叶到老爸的碗里,荣易还想说点什么,没想到抬起头却对上了老爸有些意外的眼神。
他以为是自己脸上沾了脏东西了,忙抬起手摸了一遍。
“没沾什么东西啊。爸,你在看什么呢?干嘛那种眼神看我?”
荣易摸着脸,说着话,发现老爸看他的眼神非但没变,人反而变得更沉默了。
“不是,爸,你到底在看什么呢?”
荣易有些生气,也顾不得他爸回来前自己还在琢磨着跟老爸道歉的事,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不喜欢老爸看自己的那种眼神,就像在看外星人似的,他又没做什么奇怪的事,说奇怪的话,干嘛那么看他?
“你爸是在看咱们老荣家好好一个工人家庭怎么就生出来你这么个不记国家只想自己的臭小子!”
冷不丁的一嗓子伴随着荣国强拐杖的力量突如其来地敲在荣易的脑袋上,老爷子这一下是下足了气力,不是旁边的荣北迁及时发现拦了一把,荣易的小命估计就交代在这一下里面了。
可就算是有老爸在那儿挡了一下,荣易还是挨了一下打,不重但也算不上轻的力量敲在脑壳上,直接揍懵了荣易。
他捂着脑袋站起身,回头冲那个打他的老人大喊:“爷爷,你干什么?”
“干什么?替国家教育教育你这个不孝子孙!”别看荣国强脚上有伤,可骂起人来依旧是中气十足的,“你以为你把你爸领你屋来我就听不见你说什么了?告诉你,你爷爷我耳朵灵得很,包青天里的台词你问一句我都答的上来,哦,就因为工伤保险不走厂里的账就能不说了?新中国要是靠你们这些兔崽子建设还不迟早给建设垮了?你爷爷今天就在这告诉你,你爸为什么那么看你,就因为你觉悟低,心里就只想着你自己!还大学生呢?上学的时候你们老师没教你们什么是把国家利益放在第一位吗?哦,不用厂里出钱就可以不说了,我和你说,咱大兴厂,包括厂里的一草一木,哪怕是一颗螺丝钉都是国家的,谁都不能坑厂子,更加不能坑国家,荣北迁,我今天把话给你撂这,你们说的那件事,你要不去跟上面如实反映,我就去替你反应去!
“真的是,不肖子孙呐!就这倒找钱都不能要的臭小子你还拦着不让我打,哼!”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荣国强明显体力跟不上了,他重重喘着粗气,那样子明显还没说尽兴,可就他现在的情况,再说下去,荣易不出事他都得出事,荣北迁眼见着情况不妙,赶紧扒拉下来老爹还想伸出去揍孙子的手,连拉带抱的好歹算是把人弄出了房间。
房门在老爹出去前被带上了,隔着那道门板,荣易听见门外的爷爷还在那里骂骂咧咧,内容呢,无外乎是荣家怎么生出这么个败家孩子。
他摸了下脑袋,不意外得摸到一个挺大的肿包,心里的那股怨气不自觉就开始作祟了。
爷爷这么说,他爸刚才看自己的眼神怪,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可他这么想本身没错啊,不说能保护自己,而且负责保险复核的人也有自己的判断,他不信专业人士连工人受伤的现场是意外还是故意弄出来的都分不清,再说了,就算真的分不清,那也只能怪那个专业人士不专业,怎么怪也怪不到他头上吧?
荣易越想越气,连看向桌上那几盘菜的眼神都不对了。
老妈说了给他爸留菜,可留的也不过是那盘炒青菜外加两块红烧肉,是他没舍得吃把一整盘都留下来给老爸的,现在看,道不同,还不如不留。
荣易是个说干就干的性格,打定了主意,就马上付诸行动,这会儿才打过他的人还在门外,筷子是没办法拿新的了,他索性捡起老爸用过的筷子,几个精准定点,加了四五块红烧肉进口。
可不知道为什么,平时最爱吃的老妈牌红烧肉放到这会儿来吃,就不是那个滋味了,脑瓜顶的包好像又大了,而嘴里的肉在甜过之后也泛起了苦味。
妈的,这叫什么事啊,以前他混的好的时候,想带家里人去深圳,爷爷和老爸就是跟刚才差不多的反应,现在他为了他们为了这个家着想,他们还是这个反应,是那家工厂对他们施法了吗?怎么让自己家里的这两个人都变傻不说,还打自己人的?!
肉是不香了,荣易也没心思继续吃了,他撂下筷子,想出去和那两位家里人好好说道说道。
人走到门前,门先开了。
荣北迁站在门口,脑袋时不时朝身后瞅上两眼,确定老爹没再发火,这才小心翼翼地带上门,手就势摸上了荣易的脑瓜顶。
“打疼了吧?”
“不疼。”荣易故意说着反话。
他赌气的样子像极了小时候,荣北迁看着看着,脸上就浮现起了笑容,“你啊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多大的人了,一生气还噘嘴。是气爷爷那些话吧?老爷子脾气倔,你爸我小时候也没少挨他的打。”
“所以你们父子俩想法也一致,觉得我说的是在挖社会主义的墙角?”荣易哼了一声,不想搭理他爸。
他觉得无论是他和老爸或者是他跟爷爷之间,总有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他们不理解他想的,他也不懂他们那两代人的执拗和呆板,总之就是沟通着费劲吧。
看着儿子这样,荣北迁心里难受,嘴巴张开几次想解释什么,话到嘴边又总觉得那些话说出去儿子会更气,想来想去还是自己嘴笨啊。
老爸不说话,荣易也不说话,父子俩就那么坐着,谁都不说话,谁更不看谁。
可这样的相处荣北迁受得了,荣易却不行,忍了半天,他还是回过了头,只是这一回头缺让他看到了这辈子头一回看到的画面——他爸两眼通红,正低着头使劲儿掐着自己的大腿。
“爸你干嘛呢?”荣易不瞎,当然看得出他爸那几下是下了力气的,瞅瞅,裤子都揪皱了,下面那是实打实的肉啊,荣易急了眼,上去一把薅开老爸的手:“多大点的事,犯得着自残吗?”
说到底也就是父子俩意见不合的事,再怎么着也犯不着伤自己吧?
荣易晃着脑袋,替老爸撸起裤腿,瞅瞅,都掐紫了。
“至于的么……”
父子间的情感是做不了假的,此时此刻的儿子是不是真的心疼自己荣北迁看得出来,他轻轻拨开儿子的手,把他拉坐在自己身边,努力挤出一抹笑容:“爸就是觉得自己真挺没用的。”
“爸……”
“荣易,你听爸把话说完,爸这一辈子没什么成就,学习学习不好,工作工作也是跟着你爷爷的脚步走的,就你刚刚说的那番话,爸的想法其实和你爷爷不一样,爸就是个普通工人,思想境界也就那样,每天想的不过是家里人健康平安,你顺顺利利这点事,刚才爸会那样只是因为你说的那些爸没想过,爸会这么纠结是因为我和你钱叔平时的关系不错,如果说出去你钱叔说不定要怪我,至于你说的什么报复什么的,爸觉得不会,所以儿子,你别嫌你爸老套落伍好不好?”
长这么大,爸爸还是头一回这么跟荣易说话,荣易看着那么卑微的老爸,突然觉得自己刚才一度想要把大兴厂的项目撂挑子的这个想法,很幼稚。
“爸爸,对不起……”他抓着老爸的手,说。
*
父子俩的心结到了这里算是暂时解开了,虽然在荣易眼里,他的爸爸荣北迁还是那个没多大能耐的普通工人,可在敢于面对跟承认现实这方面,他觉得在老爸身上有他可以学习的长处。
但有些话,他也选择说出来,比如钱殿文的事。
“爸你见的事情少,窝在东北这个小厂里,你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人心思有多复杂,就拿那个钱殿文来说,他敢明目张胆的偷用工厂电力,还敢恶意碰瓷骗保,这样一个人,真把他逼急了会做出什么事,你能保证吗?”趁着现在父子俩交流的气氛还算良好,荣易趁热打铁地劝着老爸,“所以这事你务必听我的,别看,更别管,不然惹出什么事来,后果不堪设想,知道吗?”
儿子的大手不知什么时候就长得比他还大了,这会儿拉着自己的,那么温暖且有力,荣北迁看着儿子,不自觉就点了点头,“行,我听你的。”
见老爸答应了,荣易又把目光放向了他身后那扇门上,那个爱听壁角的爷爷这会儿不知道在干什么,客厅里没有电视声,说不定这会儿那个老头就趴在门上偷听他们说话呢。
就他爷爷那个个性放在现在纯纯就一惹事精,被他知道了钱殿文的事,后面少不了出些乱子,但不管怎么样,摁住了老爸,麻烦至少就少了一半,至于其他的,以后再想办法吧。
“爸,我去把饭给你热热,热完我还得弄弄图纸的事。”荣易说着话,不顾荣北迁的阻拦端着盘子出了房间,解决了一件麻烦事,后头还有更麻烦的事情在等着他。
下班前跟胡秋景还有杨大个子开的碰头小会里他发现,不光自己的方案和胡秋景的小车部件不匹配,就连大兴厂现有的几个组件配合工作时也有了新的情况。
总之,项目比他想得要难,想把这个项目啃下来,这个夜也是有的熬了……
荣易一边想一边从老爸身边绕过去,脚顺势勾开了房门。
门外没人,喜欢听壁角的那位估计是喊累了,这会儿正歪在沙发上打着盹儿,荣易看了他一眼,端着盘子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