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不说话,荣易就更奇怪了,在确认胡秋景没有停车意思的情况下,他直接伸手按住轮子上控制车速的那两个轮子把车停住,然后扭着头特别认真地看着胡秋景:“你……没被掉包吧?真的胡秋景怎么可能放着看我这么大一个笑话的机会不抓住,还嘱咐我保密的?”
“你才被掉包了呢?!”胡秋景气坏了。
她的老家在乡下,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务农的农民,在读大学前她连城都没进过,后来成绩下来,她作为村里为数不多考上大学的孩子来到了从没去过的大城市,见识了所谓的花花世界是什么样,可四年过去,毕业后的胡秋景却依旧保持着进城前的淳朴作风,像荣易这种开玩笑的方式她不习惯,更没见过几次。
所以听见荣易质疑自己是不是被换了,胡秋景真觉得他是在耍流氓、不正经,什么叫掉包啊?她气得跺脚,眼圈都红了。
她这个反应弄得荣易也傻眼了。
“我没说什么啊,掉包,就是说你刚才的说的和做的和平时的你不一样,没别的意思,你别哭啊……”
“你才哭了呢!”胡秋景擦擦眼睛,倔强地拍掉那双固执在轮子上的手,“我不爱开玩笑,以后你也少和我开玩笑,你是你,我是我,咱俩不会因为我替你保密就成一路人。”
“所以我没听错,你说得确实是让我保密,不许我把我已经是失业人员的事说出去?”
胡秋景哼了一声,“就算失业了,好歹以前受过的教育还在吧,怎么挺大学校毕业的大才子对耳朵都不自信起来了?”
走起路来的胡秋景动作麻利,没一会儿就推着人到了大楼里的楼梯前,她手一停,拿眼睛问荣易是自己扶着他上去,还是自己夹着他上去。
随着她的一个眼神,荣易的记忆立刻就回到了被她又夹又扛的那天,人也紧跟着警觉地退后一步:“不用扶,更不用夹,这儿有扶手,我自己扶着,能走。”
能走就能走,瞧他那个样子好像她愿意扶他似的……胡秋景哼了一声,单手用力,轻松地把轮椅提溜在手里,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插到荣易的咯吱窝下面,向上一使力,直接把在那儿和扶手较劲儿的荣易架了起来。
“我不想帮你,但有些话我不想让别人听见。”胡秋景闷头用力,为自己不请自来的帮忙做出解释。
这解释虽然让荣易多少有点接受无能,但也明白她说的那些不想让人听见的话多半是和自己失业的事有关,所以就算心里对这种被迫来的帮忙有抵触,他最终还是接受了。
挺高的楼梯在胡秋景的帮助下很快走完了一层,身后那些本来已经靠的很近的人声也就此被甩远了些。
等站到一楼半上的时候,她四周看了一圈,确定周围没人后,这才低着声音解释说:“大兴厂现在是个什么样的现状不用我多说,大家现在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如果在这个时候把自己丢工作的事说出来,我不确定全部会这样,但肯定有人会质疑一个连本职工作都做不好的人是不是能带着大家把项目完成,所以听好了,我不是在替你保密,我这么做是为了大家,为了咱们这个厂。”
“不是为了你自己?”
荣易笑着反问,直接问得胡秋景红了脸,他以为一惯喜欢和自己划清界限的胡秋景这次还会否认的,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脸红之后,眼前的这位胡工居然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也为我自己。
“你不用那么看着我,我能读完大学全靠大兴厂的资助,毕业后我就来了这里,也许大兴厂对你而言只是个什么都不是的工厂,但他对我而言是家,是可以让我实现人生价值的地方,所以我希望他好,想他好就要把这次的项目拿下,想要拿下项目,现在最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大家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心气泄掉,所以你的事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知道,否则……”
胡秋景恶狠狠地看着荣易,那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差点让荣易笑出了声,旁边有连接楼上的楼梯扶手,他就势靠了上去,稳住脚跟:“否则怎么样?胡工别告诉我说会把我灭口。”
“就算不灭口也会让你生不如死!”胡秋景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时候的荣易,有点贼兮兮,还有点贱兮兮,她气,气明明跌落神坛的是他,为什么现在被反向调戏的成了自己?
越想越不甘心的胡秋景想来想去,感觉狠话还得再放几句,就在她忙着构思词语的时候,脚下的那层楼梯又一次地传来了人声。
嗓门最大的那个一听就是老田的,他在安抚荣北迁:“北迁,你别气,殿文就算再混终归是个懂法的人,我估计他八成就是想吓唬吓唬荣易,不会做什么太出格的事的。”
荣北迁没说话,隔着一层楼梯荣易也看不见此时此刻老爸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可从老田叔更密集的安抚声里他品出了一个意思——他爸这回是真生气了。
他抓了抓手边的栏杆,抬眼看向还在那儿费劲巴力想着怎么威胁自己的胡秋景,说:“放心吧,我不说就是了。就是这么干总觉得自己活得像个孙子。”
那一声“孙子”说出来时,荣易的声音已经很低了,但这并不妨碍胡秋景在听见这话时陡然生出来的那种刮目相看的感觉。
“我还以为你没羞耻心呢……”
“你才没羞耻心!”
深沉的气氛感没维持多久,很快就被斗鸡似的两人打断了。
这场对话在荣易的心里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以为自己会一直没勇气说出来的事就这么说出来了,说出来以后非但没被听到的人嘲笑,反而还嘱咐他以后都要闭嘴,这一波三折的发展渠道说实话真让荣易有点儿回不过神来,以至于当楼下的人眼瞅着就要走上他们这层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还维持在那种说呆不呆说傻又有点傻的阶段。
胡秋景接连提醒了好几声他都没反应,最后实在没办法,逼急了直接使出杀手锏,把人夹起来,一路包似的提溜上了三楼。
她是个行动派,说干就干爬起楼来速度别提多快,所以就算一开始老田他们就差几级台阶就要赶上他们了,下一秒不过是过个缓台的时间,胡秋景已经夹着人跑的没影了。
但老田眼睛好使啊,哪怕就是一个衣服角,也能让他看出来上楼那俩人绝对不是肩并肩走上去的。
于是电视剧追多的老田叔借着八卦的机会和荣北迁打岔:“喂,你们家荣易不会和胡……那什么了吧?”
“哪什么了?”荣北迁忙着为钱殿文的事烦心,看向老田的眼光里全是疑惑,“你说谁怎么了?”
“就你儿子,还有咱胡工,他们之间是不是那什么了?”发现老伙计始终上不到自己的这个频道,老田急得直跺脚,干脆凑到荣北迁耳朵根旁边小声说了三个字。
这下换荣北迁傻眼的“啊”了一声了,“你说啥?”荣易和胡工处对象了?
“胡工刚才扛你儿子扛的那叫一个顺手你不会没看到吧?就她那火爆脾气,厂长下令让她照顾荣易她都不照办,可你看刚刚那出,啧啧……”老田叔自动把两个小年轻套进电视剧里的男女主角,笑得两眼冒金光。
而他这套移花接木的聊天手法也顺利把荣北迁从之前那种气愤的情绪里抽离出来,他一边上楼,一边学着老田的样子抻着脖子朝楼上看,“真那样可挺好,你不知道,荣易从读书开始就没处过对象,我和他妈都担心这孩子是不是学习学傻了。”
“傻是不可能傻的,男孩子不搞对象又不是只有傻这一种可能,哎呦,北迁,你打我干嘛?”
打的就是你!荣北迁哼了一声,甭以为他年纪大了就啥都不懂,什么不是只有这种可能,别以为他不懂。
“你懂,你懂,知道你懂总行了吧。”挨了揍依旧挺高兴的老田摸着脑袋,嘿嘿笑着给了老伙计一杵子:“现在高兴了?别以为我没看出来,下午爷俩闹别扭了吧,瞅你一直闷着口气。老伙计,听我一句劝,孩子大了,想法和咱们不一样很正常,只要不出大格,人保证平平安安的,就行了。”
问题是那孩子的想法就是出格啊……荣北迁闷着声音不吭气,这会儿他们已经上到三楼,就站在设计处的临时办公室外头,门里的年轻人已经开始工作了,噼里啪啦的键盘声里偶尔穿插进一两声笔尖滑过纸张的沙沙声,听上去倒是一派和谐。
“老田啊,走吧……”荣北迁听了一会儿,回头招呼老田下楼,冷静下来,他觉得老田说的也对,就算儿子的想法出格,但他现在的搭档是胡秋景,那是个踏实的孩子,两个人在一起互相影响,估计也出不了什么大岔,比起三观正不正这件事,现在的荣北迁有更要紧的事要想,那就是那个钱殿文。
如果对方只是冲他来的,他荣北迁半点都不会怕的,可现在人家想弄他儿子,那就无论如何都不行了。
门外,两个“老头儿”相互扶持着下了楼,而门里,在那儿乱按了半天键盘的荣易终于在确定老爸走了的那刻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他先是狂按了一顿backspace,把刚才乱敲的那些字符通通删除,接着就开始对着电脑发呆。
空白的文档里,隐约映着荣易那张憋屈的脸,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张憋屈的脸旁边又多出来一张脸,胡秋景找到了镜子,正在那儿边擦边拿眼睛斜荣易,末了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没想到名校出来的也挺会演。”
“你懂什么?”荣易本能的反驳,反驳完又发现身边这个人清楚自己几乎所有秘密,顿时又有些泄气,“你不懂,才吵过架,还没想好该怎么去道歉。”
“父子俩有什么可道歉的?”胡秋景不赞同的哼了一声,“再说了,刚刚底下的事你没看见?北迁叔知道你被钱殿文算计,那什么了似的去找人,我这是知道他平时有多和气,不知道的估计都要以为北迁叔平时都有暴躁症呢,当爹的都没说什么,你这当儿子的倒挺矫情。”
“就因为我是当儿子的!”荣易说着说着就发现自己又开始跟姓胡的这位较劲,自己先被自己气笑了,这是他们父子俩的事,他有必要和她解释什么吗?
想通了,人也就不那么纠结了,重新端坐回电脑前面,荣易拿出手机,先找出老爸的号码点了进去。
有些话当着面不好讲,换到文字上就容易多了。荣易看着空白的短信界面,想了想,先键入了“爸爸”两个字。
爸爸,对不起,我为我下午和你吵架的事向你道歉,是我的态度有问题……
办公楼楼下,担心钱殿文还会回来的荣北迁先打发走了老田,自己开始一个人提着手电在厂区里晃荡。
晚上十点,厂区里依旧是灯火通明,路灯光孤零零地站里在茫茫黑夜中,把那些在路上穿行的人影拉出一条条长线。
荣北迁毕竟是要到六十的岁数了,眼神早些年就开始不好,到了这会儿就更别提了。他举着手电绕着两栋楼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正准备往下一个片区去的时候,口袋里的手劲忽然咚的一声响了。
他琢磨着这个时候会来消息的八成是媳妇,于是赶紧夹起手电眯着眼睛摁开了手机,这一看,他直接愣住了。
是儿子发来的消息。信息有点长,他废了半天劲才看清上面的字。
为了不读串行,才看了个开头的荣北迁就放下手机四处踅摸了半天,这才在离他差不多有十米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台阶,他走过去,坐下来,遗忘在咯吱窝底下的手电筒不知不觉就在夜空里画出一条明亮而流畅的光线。
“爸爸,对不起。”
他抽了抽鼻子,确定他那个傻儿子写的是对不起三个字,板正了一个下午加晚上的嘴总算有了弧度,“臭小子,跟谁学的这套肉麻兮兮的,还对不起。”
乐呵呵地数落完,又开始读下面的内容——
“爸爸,对不起,我为我下午向你说过的那些话还有这段时间里做过的事向你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对。我没和你说过,其实在今天之前,包括在深圳时,你把我从楼上拉下来的时候,我这个做儿子的都还是有点瞧不起你的,你没看错,我以前一直瞧不起你,因为你没有读过书,没去见过外面的世界,我以前觉得什么都没做过的你只要安心听着我的安排就可以,因为在我眼里,我觉得爸爸做的决定都是价值很低的。
但我今天发现我错了,在你生过我的气、发现我被钱殿文针对的情况下,你那么义无反顾地冲出去,在你冲出去的那个瞬间,你不知道我心里想了多少的东西,我发现原来你已经老了,跑步的姿势都不矫健了,可即便是这样,你还是那么义无反顾的冲出去,保护我,那种感觉我真的一辈子都忘不了。
谢谢你,爸爸,谢谢你的大肚,一直没跟你这个混球儿子计较,我以前还觉得你什么都不懂,不懂我对你的瞧不起,可我现在发现,其实你什么都明白,之所以不怪罪,是因为我是你儿子,你爱我。
而我却一直把这份爱当成依仗,一方面享受着高高在上的感觉,一方面又在不自知的时候接受你的庇佑,我就是个混蛋。
今天,我发了这条消息给你,我知道你还会像从前一样原谅我,可我不会原谅我自己,深圳的事虽然和这个没关系,但我知道一旦自大,那么这种自大的情绪就会从方方面面影响着我,所以与其说丢掉工作是巧合,不如说是我自作自受。
我会努力去改。
ps:大兴厂的人比我想的要肯干的多,今晚的事给我好好的上了一课,以后我会试着多去看他们的闪光点,虽然现在的我还做不到你说的那种为厂考虑,我会试着去理解。
你的败家孩子,荣易。
哦,对了,爸,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深圳的新工作出了点状况,还要再找机会,等大兴厂的事结束,我会自己去努力。”
这是荣北迁从用手机以来收到的最长的一条短信,手机光线暗,每一个字他都读的磕磕绊绊,也是这些读的磕磕绊绊的字让他的眼睛渐渐模糊起来。
他不习惯哭,所以就仰头朝天上看,雨后的夜空仔细看并不是那种漆黑的墨色,而是有点深邃的蓝,荣北迁把手伸进口袋,摸出来一根烟叼在嘴里,却没点,他只是任由烟草那股淡淡的味道那么干巴巴的含在口腔里,再被一丝带点儿咸的东西打湿。
他的儿子,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