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看看,学习学习,不行吗?还是荣大工程师担心我偷师,害怕被我这种人偷了饭碗?”钱殿文一边说一边把纸摊开,每摊开一页就像故意想看看荣易的反应似的,要停下来,笑一下,“你不会真担心我偷师吧?放心,我好歹现在还是大兴厂的人,就算看到什么有技术含量的东西也不会说出去的……我类个乖乖,这是个啥啊?”
伴随着夸张的瞪眼动作,钱殿文的脑袋从图纸后面探了出来,那表情不像在学习,倒像在看一场笑话。
就知道他阴阳怪气地会有这么一个结果,荣易生气地攥着拳头,却没再去抢图。
他要看就让他看,要笑也随他笑,反正自己老爸只是一个普通的工人,并不是什么科班出身,能把一张图的基本架构弄清楚,还试着提了一些设想在里面,这就已经相当可贵了,荣易知足。
荣易的平静让钱殿文的嬉笑看上去更像一场笑话,图纸在他手里抖出了山响,最后慢慢在那种微妙的气氛中恢复了平静,他没劲的放下图纸,捏着一个边角跟抖手绢似的在那儿甩搭:“这图不是你画的吧?设计处那几口人的手把我熟,差是差了点,也不会差成这样,所以也不是他们的。那又会是谁画的图能让咱们荣大工程师小心翼翼地贴身揣着呢?啊!”
随着一声夸张的“啊”响,钱殿文就跟受了什么刺激似的原地窜了两下,嘴里大叫着:“别告诉我这是你爸,那个傻老荣画的吧?他以为他是谁啊?哦,儿子学的设计他就当是他自己也学过一遍了?做人怎么能自不量力成这样呢?你说是吧荣易?”
说完,又想恍然大悟到什么,又一拍脑门:“我怎么忘了,你是傻老荣的儿子,怎么会说自己爸的坏话?不过……”
说了这么多,钱殿文头一回严肃起了表情,他向前一步,那张布满沟坎的脸逆光看有点阴恻恻的。
冲着荣易吐了口气,钱殿文又说了一次“不过”,“人傻点不要紧,就是别不自量力,一个人的能耐就那么丁点大,不要总是妄想着维护世界和平,还有你,你陪着那些傻子过家家我不管,少他妈跟着我。再被我发现,就不会像这次这么好说话了。”
荣易的心猛地一突,原来他知道。
钱殿文哼笑一声,随手一抛:“老子走的桥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不知道?除非我也和你那个傻爹一样。”
随着他扬起的那只手,老爸画的那张图纸也随风轻轻地飘起来,浅黄的薄纸在还没抽芽的灌木上方来来回回飘荡了几下,再一把被荣易抓回了手里。
折腾这么半天,汗出了不少,气也受了挺多,荣易愤愤地捏着图纸,听见已经走开的钱殿文在那儿说了声“少他妈跟着我”。
“当谁愿意跟着你呢?”莫名其妙受了这一顿气的荣易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可惜力气不大,痰花往外飘的时候刚好来了一阵风,吹得那口唾沫当即调头,直接落在了鞋面上。
……
荣易看着自己的鞋,郁闷到了极点,“这还能再倒霉点吗?”
就像听到他发自内心的吐槽似的,一个声音在这时突然靠了过来,那是个老奶奶,倒背着双手,面孔慈祥的很。
“小伙子,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荣易被问得鼻子发酸,闷着声音摇头说“没有”。
“真没有假没有?能来这医院的人身上多少都得有点事,有时候别憋心里,说出来,说出来会好受不少。”
说说?荣易被来自陌生人突然的关怀触动到,边掏纸巾边想:他最大的难事说白了还是深圳的工作,可这件事发展到现在基本已经被他消化的差不多了,并且也接受了,所以剩下的那些什么工厂的图纸、钱殿文的揶揄还有老爸的身体与坚持,想一想其实都能克服的。
所以这一次他坚定的摇摇头:“谢谢阿婆,我真没什么事。”
“真没有啊,那好……”他口中的阿婆听他这么一说,放心地点了点头,然后低头在口袋里掏什么。
“阿婆你想干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阿婆不说话,只是眯着眼睛继续在口袋里摸来摸去。
荣易已经很多年没回东北了,这次回来,小时候有关东北的那些记忆也都跟着一起慢慢的回来,譬如东北凛冽又干脆的北风,再比如眼前这位热心的老阿婆。
南方的生活节奏快,在那边待久了,渐渐的荣易也适应了那边除了工作很少主动去和人交流、特别是和陌生人交流的生活,那边不像东北,在他的家乡,真的是随便两个素不相识的人都会因为打听车型而在等红灯的时候摇窗聊天的地方。
家乡的温情不知不觉磨平了烦躁的情绪,荣易安静地站在那儿,等着看老阿婆有什么东西要拿出来给他。
可怎么都让荣易没想到的是,这个老太太掏了半天,最后会掏出来一个写字的小牌牌,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小牌牌上面写着的是“罚款”俩字。
“小伙子,既然没遇到什么难事就别怪我铁面无私了,来,随地吐痰,罚款五元。”
老太太脸上依旧带着笑,伸过来的巴掌上,荣易看见象征财运的大帆在那朝他“迎风勾手”。
懂了,自己就是老太太的财运……
荣易无语地后退一步,“老太太,我是本地人,我怎么不知道咱们这边什么时候吐痰也罚款了?”
“别的地方我不管,我就管医院这片,会来这的人好多都是身上生病的,你吐一口,他吐一口,把环境弄差了,就算医生的医术再高明也不行啊。”说着,老太太又从腰里摸出来一个小本本,飞快地在荣易面前晃了晃,“北京奥运会知道不,开会的时候我在北京当志愿者,有经验的很,所以啊,你别怪我罚你的款,我这也是为了医院的病人,为了咱东北人民的整体素质提升做贡献,你别小瞧了这一回,罚过这一回你保准不会有下回。”
老太太说起话来一套一套,而且还带升华的,荣易被她连片的话教训完,只觉得脑袋一阵接一阵的嗡嗡。
要知道,此时此刻的钱对他那是一块钱都要掰成八瓣花的,可他也看出来了,今天这钱要是不给,老太太也不会放过他,所以强忍着肉疼,江罕递给她五块钱。
老太太接了钱,谨慎的迎着光检查半天,确认是真钞后这才小心翼翼地把钱揣口袋里。抬头想说什么,却发现跟前的人没了。
“哎,小伙子,你别走,我给你开票。”
老太太的声音远远传来,听得荣易想笑。
开票?居然还挺正规。
他苦笑着摸摸口袋,缓缓叹出口气出来。
因为跟踪钱殿文的事,荣易回到门诊的时候老爸他们已经不在化验室那儿了,他踅摸一圈,总算在离化验室不远的一片休息区找着了在那儿挨老妈批的老爸他们。
“妈,我爸的验血结果出来了吗?怎么样?”荣易朝老爸使了个眼色,走过去拽了把王巧兰。
前一秒还在那儿骂老公的王巧兰见儿子来了,瞬间熄火,憋着嘴把单子递过去,“儿子,替我说说你爸,年纪不小眼瞅就退休的人了,还学什么年轻人搞熬夜那套,瞧瞧那些箭头,上阵杀敌都够用了。”
荣易没作声,他没什么医学常识,只知道像白细胞还有中性粒细胞这类的指标低有可能代表抵抗力下降。
所以他爸的这个夜确实不能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