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姨娘并没有让列落起身,她微微垂首,看着列落轻声道:“你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
列落抬头,道:“明日黄花去,今朝奉鼎还。”
听到这一句暗语,钱姨娘才确认了列落的身份。钱姨娘抬手从颈项里拉出一条细细的银色项链,这项链上缀着一个小小的女子头像。这银色的女子头像上,发髻精致繁复,宛如盛装的神仙妃子。
看到这头像,列落低了低头,对着钱姨娘再重重叩首:“属下来迟了,让主子您和小主子受苦了!”
钱姨娘将银色项链放回衣服内,看着列落神色复杂,她似是回想起了过往的一些事情,百感交集地叹息了一声。
见钱姨娘不说话,列落抬头,看着钱姨娘依旧容颜美丽的脸,问道:“主子您这次召唤属下等人前来……可是,要共谋大事?”
钱姨娘摇了摇头。
见钱姨娘否认,列落松了一口气。如今末日降临,做什么事,都太难了!
钱姨娘问道:“只有你一个人来吗?”
列落点点头,道:“主子您放出信号之后,属下就很快打探到了您的情况,可是末日来临,皇宫中诸事忙乱,属下抽身不得。至于其他人,可能是末日来的太突然,他们反应不及,一时很难来拜见主子……”
钱姨娘柔声道:“我明白。你能来,已经是不容易了。”
“主子召唤属下,可是有什么吩咐?”
说到这一点,钱姨娘面上有些无奈,她缓缓道:“当年我朝不保夕,无奈入了李府。我本以为,我能在李府了却一生,再不召唤你等。”
钱姨娘抬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心若明月皎皎,奈何山岳崩颓,此身无处寄,半世浮萍,再难回首。”
听到钱姨娘这样伤怀的感叹,列落也微微动容。若无当年的改朝换代,这位低眉顺眼的妇人,本该有着怎样呼风唤雨、辉辉赫赫的一生。
钱姨娘微微垂下眼帘,道:“我出生在繁华最盛处,又卑微为人妾侍半生,也算尝过高高低低。就算我这一生草草结束,我也没有什么不甘。”
“可我有个女儿。我不指望她能荣华富贵,只希望她健健康康平安喜乐一生。奈何这些年来,李宣明对我的静静极为无情。如今静静成年,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女儿,被他们逼着吃药装病,冒名选秀。我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女儿,被安氏鞭笞,还有被李静淑踢打……”
话到这里,钱姨娘一手握拳,死死攥着胸口,垂泪道:“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当年!当年我就不该甘于在李府草草一生!我该在生下静静之后,就寻个合适的时机离京的!”
钱姨娘低头,看着列落的头顶,道:“我后悔了!我想要脱离李府,想要带着我的静静远走高飞,去江南水乡有个安稳快乐的家!可惜!可惜!可惜我冒着被当今陛下发现的危险,召唤到你的时候,却是末日来临!”
列落垂着头,听到安氏又悔又痛的称述,不由双手紧握成拳,跪地脊背僵硬:“所以,这些年来,主子和小主子,在李家的生活就是这样……这样不堪吗?”
原本,列落还在想,李宣明身为主子的夫君,他是不是也该敬他几分。可听到这里,列落对那李宣明等人都心生一分敌意。
“吃药装病,冒名选秀”、“鞭笞、踢打”……这些语句落在列落耳中,便如一道惊雷落在列落的身上。列落无法想象,像二姑娘这样娇娇怯怯的小女孩,居然不是被人护着长大,反而是在磨难中成长而来!
列落简直无法理解,李家人怎么会忍心这样对待一个娇柔的女孩子!
钱姨娘拭去脸上的泪痕,面上恢复了平静,她呼出一口气,摇摇头,道:“罢了!如今已经是末日,事不可为。现在,我和静静也不可能离开这十万迁都大军,去什么江南水乡。列落,我只要你好好保护静静,保护她的性命,保护她不被人欺负。等我们到了金林城,待看清情形,再做定夺。”
“是!”列落抬起右手,眼神坚决地立誓道:“属下发誓,此生一定拼命护住主子和小主子。不让人欺辱小主子。如违此誓,就叫我列落不得好死。”
钱姨娘并没有阻止列落立下誓言,她道:“你起来吧。”
列落这才站起身,微微躬着身子。
钱姨娘往前走了几步,列落跟在她后头几步远,如一个忠诚的护卫。
走到密林边缘,月光清淡如水,映照出一前一后两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钱姨娘轻声开口,柔声问道:“列落,这世道混乱。唯有武者,方能在末日立足。我与静静,此时不过是徒有一丝前朝高贵血脉的普通人,说得更简单些,我与静静可以算是毫无价值……列落,你因忠诚而来,又为何那般轻易就立下誓言,要保护我与静静呢?”
钱姨娘这话,对于一个忠仆而言,也许是诛心之言。
可对于一个纯纯粹粹的人而言,却是再恰当不过。
前朝旧事不谈,如今末日来临。钱姨娘和李静静手无缚鸡之力,又无财无势,她们两个凭什么要一个前程远大的二等侍卫,放弃皇帝跟前的大好前途,反而为了两个“不能提供丝毫价值”的前朝余孽奔走呢?
清冽如水的月光下,钱姨娘猛然回头,直视列落的双眼:“你是单单因为忠诚?还是因为你对静静有了什么想法?”
在这短短的一瞬,列落心头狂跳了几下,他眼神动了动。下一瞬间,列落“砰”一声地跪在地上:“不敢!属下不敢!主子和小主子身份尊贵,列落又岂敢有非分之想?”
“不敢……”钱姨娘轻轻呢喃了一句。
列落忙解释道:“属下一直想要拜见主子,可惜属下找不到合理的理由。所以,属下正好借着与小主子交好的模样,接近李家。这样,属下出现在李家人附近,也不会惹人怀疑。”
听着列落的解释,钱姨娘面上淡淡的。等他说完话,钱姨娘脸上露出了宽慰的表情,她抬手抬手示意列落起身,柔声道:“不必如此,我不过是听和你在一起的侍卫曾打趣你,随便问一句罢了。”
列落迟疑片刻,站起身。
钱姨娘叹息一声:“若无召唤,我们这段时间,暂时不要见了,免得引起他人的怀疑。”
“是!”列落抱拳。
列落向钱姨娘行礼,驻足看着钱姨娘离去。
看着钱姨娘离去的背影,列落脑中一时有万种思绪翻腾。
他在想,既然当初是小主子进宫选秀,那么,那个太子殿下要的“太子良娣”,到底是大姑娘李静淑,还是小主子?
他在想,主子今日的态度,到底有几分相信他的忠诚?又有几分是不愿意他靠近小主子?
而这一个念头,又一个念头,在列落脑中翻滚着,统统汇聚成一个问题:这些日子以来,他列落的种种举动,真的只是因为二姑娘是小主子,他忠诚维护她?又或者,真的是他列落想要借着与二姑娘交好的借口,接近李家人,拜见主子?
他真的可以扪心自问,坦坦荡荡地面对主子的质问吗?
……
半夜,李灵睡醒了,却没见着钱姨娘躺在身旁。
在这山林中,可以说,大军几乎遇不到一只丧尸。可毕竟是荒野,又是夜里,不仅有蛇虫鼠蚁,甚至还会有大型猛兽出没。钱姨娘一个人行走,李灵有些担心。
李灵轻轻推醒了小朝,问过小朝,发现小朝也不知道钱姨娘的下落,这才有些心急。
两人稍稍商量几句,便决定分头寻找钱姨娘。
李灵一个人走出驻军的营地,四下找了许久,都没有看见钱姨娘。
再寻了一会儿,李灵便看见了坐在一颗树上的李静淑。
李静淑靠坐在树干上,一脚曲起踩着树枝,一脚随意垂落下来,一手持剑,一手随意搭在腿上,眼睛望着夜空,似是在沉思,又似是在发呆。她的裙衫随着山风飘荡,远远看去,便如一个持剑的白衣侠士。
李灵顿了顿脚步,还是走到了树下,仰头问道:“李静淑,你有见过我姨娘吗?”
李静淑低头看了一眼李灵,嘴角一勾,从树上跳了下来。她抱着剑,双手环胸,走近李灵,轻轻笑道:“李静静,你知不知道你姨娘是什么人?”
李灵眉头轻微动了动,毫不动摇地道:“姨娘当然就是姨娘。”
见李灵面上没有一丝疑惑的神情,李静淑眼中滑过一丝诧异,她笑了一声,道:“原来……你竟然知道钱姨娘的秘密。这真是让人意外啊!一个安安静静的美姨娘,一个柔柔弱弱的庶出妹妹,竟然都让我看错了眼。咱们李府,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我不是来和你讨论老虎和狮子的问题的,”李灵道:“我只问你,你坐在这树上,位置高,视线远,你有没有见过我姨娘?如果有见过她,请你告诉我,谢谢。如果没有,或者你懒得说,你摇个头,我自己接着找就是了。”
“我见过她,”李静淑红唇开开合合,缓缓道:“不过,在我告诉你她的去向之前,我想和你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