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赵福生的目光落到这张家人的身上。
她对于张老头儿的印象不佳。
这老头儿精明吝啬,又有些刻薄,行事还浑不讲理,但就是这样,他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此时已经到了十月中旬,天色转凉,张家女人们穿得都很单薄,衣裳上打满了补丁。
三个女人都抱着孩子,旁边还有几个小孩紧搂着女人们细如麻杆似的腿,从空荡荡的烂衣裳后探出半个脑袋。
那些小孩脸瘦得变了形,显得眼睛格外的大,却又没什么光彩,天真之中夹杂着一种不属于孩童的世故与无法完全隐藏的敌意。
他们全都赤着脚,脚趾踩满了泥。
赵福生转头看了赤脚的蒯满周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
“那一坛粟、粟米?”
老婆子有些不情愿,哭丧着脸:
“那可是全家最后的口粮。”
“叫你去就去!不要多啰嗦——”
张老头儿此时又怕又心疼,大声的喝斥了妻子一句,老婆子低头抹泪进了房去。
他喝止了老婆子后,又想到痛失的一坛粟米,心疼得无以复加,索性眼不见心不烦:
“大人,我要去换条裤子——”
“去吧。”
赵福生摆了摆手。
她见到张家的景况后,对张老头儿说话时语气温和了些:
“收拾完后再出来,我有话问你。”
“还有话问?!”
张老头儿有些不情愿,曹大宗瞪了他一眼:
“你这是什么态度,大人有话问你是你的荣幸。”
“什么荣幸——我看是倒霉,回头山大王们知道了,可没我好果子吃。”
张老头儿这会儿又烦又悔恨,说完又怕赵福生不快,又恨自己没忍住气,正要陪着笑脸,却见赵福生笑意吟吟看着他:
“山大王们?稍后你跟我说说,有哪些山大王们。”
“……”张老头儿双手作揖,哪里还敢多说,迅速溜回房内。
等他一走后,张家人也去张罗着烧水煮吃食,大厅中赵福生、曹大宗及林老八等村民留了下来。
灶鬼已经被驭使,郭威丢失的记忆已经复苏,他此时痛不欲生,又夹杂着大仇得报的庆幸。
待看到武少春手里提着的那几块已经分不清面目的‘腊肉’时,他想到妻儿俱在其中,又啼哭不止。
林老八看到‘腊肉’,面现畏惧,忐忑问起赵福生这些‘腊肉’如何处理。
“厉鬼的源头已经解决,这些是死于鬼祸的人,已经无法分清,稍后由镇府衙门的人挖坑将其掩埋。”
赵福生话音一落,村民们有些害怕,脸上露出不太情愿的神情:
“大人,我们担忧这些人被鬼害死后,到时出现变异——”
“你们放心就是。”
赵福生耐着性子安抚了一声:
“有鬼没鬼,我们一眼就能认出来,这些尸体不会生事。”
她深知普通百姓迷信权威势力,尤其是在蒯满周、武少春先后展现出非凡力量的情况下,这些村民将他们敬若天神。
此时她语气越笃定,百姓就越信任。
这话一说完,林老八等人果然露出放心的神情。
众人说了会儿话,张老头儿仍未现身,赵福生不耐烦,催促人去打发他出来。
“大人是想找张老头儿问话?”
曹大宗年老成精,看出了赵福生心思。
他想起在来封门村的路上,赵福生提到过了四十三年前的红鞋鬼案,当时也询问过他,但他并不清楚此事,这会儿赵福生特意要留张老头儿,估计是看张老头儿年纪大了,想向他打听此事。
“对。”
赵福生点了下头,看向林老八:
“这张老三几岁了?他是不是封门村本地人?”
“张老头儿这人寿命长,已经六十几了,祖上都住封门村,是土生土长的本村人。”林老八说道。
正在这时,躲在屋里的老头儿被两个村民架了出来,一路骂骂咧咧:
“老子自己会走,一辈子两人抬的大轿没坐过,这会儿倒享了次福。”
他一脸晦气,枯瘦的上身被抬起,两条细麻杆似的腿蜷缩着,脚尖绞缠,一晃一荡的,像是个大马猴,十分滑稽。
‘噗嗤。’
赵福生忍不住笑。
本来还骂个不停的张老头儿怏怏住嘴。
两个村民被他骂了半天,早烦他了,将他扔落在地,他双手作揖,哭丧着脸拱手:
“见过大人。”
“张老三,听说你今年六十几了?”赵福生笑眯眯的问。
张老头儿本能警惕。
不知为什么,这位大人年纪不大,说话也温声细语,并没有凶神恶煞的喝令,也没有令人鞭斥他,可他对赵福生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畏惧。
仿佛她笑着笑着就能吃人。
他想到了郭家之中,被赵福生送去喂鬼的李大龅子,心中一慌,老老实实的跪着道:
“大人,已经六十有七了,老喽,活不了几年了。”
“你这个岁数可是少见的高寿啊——”
赵福生叹了口气,接着语调一转:
“43年前,你才二十四吧,正当壮年呢。”
“43年前?”
张老头儿一听这话,顿时后背发麻,脸颊松垮的肉都抖了几下,嘴唇子颤个不停。
人的下意识反应不能骗人。
更何况张老头儿只是个普通人,他根本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反应,他这会儿眼神乱瞟,身体又开始抖,险些陷入了某种恐怖的回忆里。
林老八等人不明就里,面面相觑。
对于这个时代的普通人来说,意外与疾病环伺在侧,早死是常态,四十三年的时光足以使一个村庄换了好几代人。
早年经历过鬼案的人对于曾经的恐怖记忆讳莫如深,恨不能将其从脑海里挖出去,不再想起。
几十年后,年轻的一辈对于曾经的往事半点儿都不知道——就是听说了一些端倪,也变成一种真假难辩的传说而已。
“我、我,大人,饶命啊。”
张老头儿拼命的叩头,又开始求饶。
“看来你想起来了一些事。”赵福生话音刚落,张老头儿就摇头: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真想不起来了?”赵福生收了笑意,再问了一声。
她这反常的语气令得张老头儿有些警觉。
他本来想要摇头,但又隐隐觉得不对劲儿。
这位大人的脾气性情他觉得不像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张老头儿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也时常以阴暗的心理去猜想别人:
“如果我想不起来,大人——”
“是这样的,我本来有一桩案子想要问你。我这个人恩怨分明,有功就赏,有过就罚,你如果回答得好,提供了我线索,我原本是想减免你家一定税赋——”
赵福生说到这里,先前还要死不活的张老头儿倏地跪直起身,那双浑黄的眼睛瞬间瞪得极大,将眼角的褶子都撑平了:
“大人此话当真?”
“当然真的,但你既然年老昏庸,想不起来了,我问问村里其他人。”
赵福生故意转头看向林老八等。
林老八等人先前听到赵福生提起‘减免税赋’几个字,早就心急如焚,此时一见她转头,许多人都道:
“大人,大人想知道什么,我娘也五十一了——”
武少春愣了愣,接着想起赵福生进狗头村办案时的情景。
那时他与狗头村的村民们也因为减免税赋而欢喜庆幸,他刚想笑,随即想起死去的母亲,那扬起的嘴角又垂了下去,眼眶有些湿润。
“不不不,我都知道,狗东西,小兔崽子,这封门村有几个比我年长的,大人要问什么你们知道吗?”
张老头儿一见众人和自己争执,顿时又慌又急,十分不讲武德的对着几个村民吐口水:
“滚滚滚!你娘才五十一,四十三年前她自己都是个黄毛丫头,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角里背背篓呢。”
其他人见他恶心,都露出反感的神情,张老头儿却不管这些人,深怕错失减免税收的良机:
“大人,你是不是想问四十三年前的封门村鬼案?”
“是。”赵福生见他终于识趣,也就不再拐弯抹脚,而是点头应了一声。
减免税赋这一招对于穷苦的村民来说百试百灵。
但赵福生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舒畅,她此时没有心思去细想背后的根源问题,而是定了定神,看向张老头儿:
“四十三年前,封门村也发生过鬼案,我看过镇魔司的卷宗记录,当时封门村的村民乔大牛一家俱因厉鬼而死。”
“什么?我们村以前也闹过鬼?”
“谁是乔大牛?”
村民们一听鬼案,都头皮发麻,相互交头接耳,细声讨论。
张老头儿眼中露出恐惧之色,他吞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是有这么回事。”
事实上赵福生在郭家的时候除了观察郭威以及寻找厉鬼踪迹,也在观察这老头儿。
在得知郭家有鬼后,其他人先是半信半疑,就他表现最为害怕。
事后厉鬼真的出现杀人,众人虽说恐惧,但人多壮胆,村民表现还算镇定,唯有这张老头儿被吓破了胆子,屎尿淌了一地。
这种情况有两个可能:
一是他胆小如鼠;还有一种情况则是他曾见过厉鬼,所以对鬼格外畏惧,见到郭家有鬼后,才会大小便失禁。
结合他的年纪,赵福生猜测是后者,所以才将他留下问话。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能从这喜欢偷窥、监视别人生活的老头儿口中得知一些镇魔司卷宗上没有的线索。
张老头儿此时又怕又兴奋。
怕是在于这事关鬼案,厉鬼的可怕之处他是亲眼目睹的,哪怕事隔了四十多年,当初厉鬼给他带来的恐惧至今仍没抹去。
而兴奋则又在于赵福生做出的减免税赋的承诺。
张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虽说不像郭家一样有了上顿没下顿,但张老头儿年轻时差点儿被饿死,对粮食很是看重,如果每年张家要交的税赋能少一半,对他而言无异于天上掉馅饼。
相比起来,鬼又算什么?
“镇魔司的卷宗上记录,43年前,封门村乔大牛一家六口俱被厉鬼所害,鬼物从始至终没有现形,乔家所有人临死前都有一个症状,一只脚上穿了只红色的鞋子。”
“左脚。”
张老头儿忆起过往,吓得瘫软在地。
赵福生听到这话,不由怪异的看了他一眼:
“你亲眼目睹了。”
她是肯定句,而非疑问。
“是,我亲眼目睹的。”张老头儿用力的点头,说完又腆着脸道:
“大人,我亲眼看到了乔家人死前的样子,对大人总有帮助,这个税收能不能多免一些?”
武少春一听这话,皱眉斥道:
“大人是为了你们村在办鬼案,你这老头儿不识好歹,还敢讨价还价,真是没见识。”
张老头儿被这一斥,表情讪讪:
“村里这么多人,办不办鬼案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赵福生摇了摇头,示意武少春稍安勿躁:
“你放心,只要你说的话对我有帮助,我自然会酌情考虑减税之事。”
“多谢大人!”张老头儿一听这话,顿时大喜。
他此时兴奋大过于恐惧,想了想:
“其实乔家在闹鬼之前,村里当时已经死了好些户人,死前都没症状呢,突然一家人说消失就消失了——”
最初发现不对劲儿,是村长的堂亲。
他家里五代同堂,一共十七八口人,前一天还齐齐整整的,到了第二天,他家的田坎夜里被人糊了泥,将水蓄积在田中,下游的田地水被堵住。
“被堵的高老七要去寻他说理,把门拍破了也没见人来开门。闹到村长家,村长让人破了门进去看,门当时还从内上了拴,屋里却一个人都没有,怪得很。”
张老头儿说到过往,打了个寒颤。
“屋里当时有股味儿,好像杀猪后,有股腥气,但又不见血,之后村长组织人手找了许久,也没找到端倪。”
他摇了摇头:
“然后就有人发现近来总有一些人家陆陆续续失踪。”
其实此时人拖家带口失踪是常态。
大汉朝苛捐杂税太多,除了税赋之外,还有大量徭役,按规定每家每户的十三岁男丁都要服此役,不服的人得要交纳大量的‘买身钱’。
此时服役可非同一般,死在服役路的人多得是,这‘买身钱’相当于是买命的。
可惜数量太高,不少人家交不起,又怕家里男丁死亡,到了交税时节,许多人便恐惧之下逃入山中,或是改头换面,奔往其他县区。
“不过其他人能跑,村长家的亲戚肯定是不会跑的,这会儿一家十几口神秘失踪,便有人说闹了鬼,大家思索了半个月,才决定报官的。”
“真有你的!”
一名年轻差役不屑的道:
“村子都闹鬼了,还敢商议半个月才去报官,真怕死的人不够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