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的脸色异常苍白,如弱柳扶风般,她坐起身,床头柜上的玻璃杯中盛满了水,她一口气全部喝光。
她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异常凶险的迷梦。
狭窄的巷子、五颜六色的涂鸦墙壁、破败的街道一角,被人砸破玻璃罩的路灯,木质胶合板和人造生态材料搭建的简易房屋比比皆是,绿漆铁皮门布满金属划痕、锈迹斑斑。
悬浮在空中的是花花绿绿的全息广告,闪来闪去。
人群熙熙攘攘,路面坑坑的路面,街边小摊烟熏火燎,飘来炭烧烤肉的味道,她咽了咽口水。
她好像被人追杀,不远处,一个人影陷入黑暗中,依稀可见银色金属枪管上的反光。
她颤抖了一下,一转眼,街头的人都变得不太正常,换了一副冷冰冰面孔,诡异的眼神,他们都在盯她的哨,蠢蠢欲动,准备随时扑上来对她发起攻击。
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和神经质了?
她跑到一条破败的后街,街对角线的屋顶上一束光打在她身上,一个红色小小光点聚焦在她胸前。她飞速奔跑,一声枪响,街边的人流四散逃窜。
她中了一枪,轰然倒地,鲜血喷涌而出,膝盖撞在碎石路面上,发出咔咔声。
疼痛让她无法脑中的疼痛似乎缓和了一些,但她仍记得那种感觉。
如同一台电脑被电子病毒侵袭,数据被篡改或者删除,很多文件打不开了。
如同压重机从一堆物品上碾压过去,于是一切都变形走样了,立体的物品变成了扁平状的二维纸片。
一切都凌乱不堪,枪火,乱糟糟的人群,头痛,伤口痛,噪音的嗡鸣声。
最后归于沉寂和黑暗。
光线似乎亮起来,她隐约听到肖恩和羿曦在争吵什么?气氛如冰冻一般僵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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羿曦和肖恩推门而入。
肖恩速度更快一些,他抢先走在前面。打开箱子,用医疗仪器给小可做各种生物体征的检查。
羿曦则站在小可的床边,静静观察肖恩为小可忙碌。
数据骗不了人,小可恢复的很快,很快她就能生龙活虎,肖恩对此很是欣慰。
用一个伤害性没那么大的噩梦掩盖一个伤害性更大的噩梦,无论记忆,还是梦境都是大脑的某种映像,而他所做的就像在油画上涂上一层,遮住原本油画上的画面。
至于精神创伤,遗忘和遮掩则是疗愈创伤的最好的良药。
“感觉好些了吗?”肖恩替小可摘下脑部监测设备。
“还好。”小可应和道,她其实很排斥那玩意,那设备也许能监控、窥探到她的思想,也说不定。
“肖恩,我想吃点东西。”她摸摸有些干瘪的腹部,“你觉得我吃点什么有助于补补脑子呢?”
她看得出来肖恩和羿曦似乎因为什么闹得不愉快,而想要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就需要把一个人先支开。
肖恩轻笑一声,似乎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我出去给你买。”
他睡前给她服用过营养药丸,她不应该这么快就有饥饿感。
她乖巧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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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恩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小可和羿曦。
“我想喝水,很多很多的水。”她懒洋洋的说,露出一个凄楚的笑容,平静的眼神有距离感。
她得提醒他做点什么,好打破沉默和尴尬的气氛。
羿曦从厨房里拿来6瓶玻璃瓶的矿泉水,两只手塞得满满当当,“够不够?”
他凝视着她,她生病的时候更有一种怯弱而自然的风流气度,让人心疼·。
他记得好几个月之前,在艾尔莎·芭芭拉的府邸的地下室,他刚抓住了她,他想撬开她的嘴,问她的动机,她却一口气不停的喝水。
他对她必须小心翼翼,如娇嫩的花朵一般精心呵护,如果他对她的情感太过热烈,他怕她会害怕、躲闪和排斥,或赶他走。那样,他就不能守在她身边了。
无论他多么想热烈,他也只能克制。
“差不多了。”她接过一瓶水,打开瓶盖,一饮而下。
水,似乎需要很多很多的水才能冲淡一切、稀释一切。
比如,身体经受的恐惧、惊吓、疼痛和伤痕。
“慢点,没人催你。”羿曦的脸上挂着浅淡的微笑。
她轻咳一声,“你不想聊聊你和肖恩刚刚在谈什么吗?”
肖恩虽然走了,但硝烟似乎还弥漫在空气中,没有散去。她很敏感,能感知到这一切。
“还能谈什么,当然是谈你。”羿曦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似乎不愿意多说下去。
羿曦不必多说,她似乎已经有点明白了,肖恩在操心什么。
他对羿曦虽说不上敌意,但也一定会提防。
肖恩谨小慎微,循规蹈矩,他把自己的世界保护的很好,地球人的世界他似乎并不怎么在乎。
所以他宁愿待在arf星地球基地当阿门特先生的助理,也不愿意像其他星奴那样被“惊奇人才公司”租给地球人雇主,进入地球人的世界。
她神色平静,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干燥的舌头,“肖恩,他专业能力很强,他有能力帮助翊风修复基因。”
她不希望羿曦和肖恩闹僵,不论什么原因,羿曦也许会需要肖恩的帮助。
肖恩刚刚提醒了羿曦,尽可能不要在她面前提起坤灵、冰蓝这些字眼。
他不能跟她说肖恩抛给他的选择题,他也不能跟她聊她的病情。
于是,他必须找一个新话题。
“如果你能拥有一段自由闲暇的时光,你最想做些什么呢?”
既然她最想要的是自由,就算他没有能力给她一生的自由,哪怕能有机会给她一星半点的自由时光也是好的。
给翊风治病的事情,可以暂时先放一下。
他羿曦是骄傲的,他绝对不屑委曲求全,妥协,为了实现一个目标而放弃另一个目标。
小可甜美一笑,闭上眼睛,靠在靠枕上,仿佛正在脑海中勾勒和想象自由的气息,自由一旦降临,她会做些什么。
玻璃窗上映出她精致而美丽的侧脸。
她突然睁开眼睛,“没想好,也许会去四处看看,来一场探险,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个地球,或许也想去看看其他星球。”
她突然觉得偶尔病一场也很好,周身的空气弥漫着一种疲惫和慵懒的味道。
星奴就像像陀螺一样,只要鞭子抽起来,就要一直旋转。
一旦星奴为工作旋转起来时候,神经系统会操控她的脑子疾速狂奔。
为了任务达成想尽一切办法,也许会不择手段,也许会彻底抓狂,也许会迷失,被各种诱惑冲昏头脑,像那些被元老史都力收编和圈养的星奴一样。
她从来不知道完全放松,无事可做,或者随心所欲可以做任何事情,那会是一种什么感觉。
“那有何难?如果想看地球,我可以陪你一起。”羿曦脱口而出。
他似乎又觉得不妥,半开玩笑似的,戏谑道:“或者换一种说法,我可以雇佣你,而在雇佣你的那段时间,你的任务就是享受自由,随心所欲看世界。而我的雇佣要求就是跟着你,只要你不拒绝。”
他温暖的大手将她的手攥在手心,坚定又充满力量,却似乎又柔软而温情,如同一层绵软的手套包裹着她的手,让她感觉到温暖。
如果说毫无感觉那是假的。
然而,她不想贪恋这种感觉,越陷越深会让她害怕,就如同站在高台之上,脚下的高台被突然抽离。
一旦习惯了庇护,再失去庇护,她便会重重落下,坠入深渊,粉身碎骨。
她很清醒,也很理智,她和他之间不会有什么未来的,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不动声色,将手从他手中抽离,离开他手掌的包围。
感情是不由控制的,来与去心不由己,来无影,去无踪。一旦陷入他的温柔之网,到时候她再想抽身,也许会会很难。
唯一能控制的,就是确保一开始自己就不陷进去。
但是比害怕自己陷进去无法自拔更难过的,就是看到羿曦难过。
她注意到了羿曦脸上一闪而过的尴尬和受伤,然后他满不在乎的笑了笑。
他可是羿曦啊,他那么骄傲。
“你在开玩笑吗?”她装出一副被冒犯到的气恼,她心里却不知为何会同时溢满酸楚和甜蜜。
“绝无虚言。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羿曦……。”她一直想跟他好好谈谈,可是当他真的在她面前,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嗯,我一直都在。”
“我是arf星的星奴。你一直想找的第一代变种人。”她抬眸,眼睛灿若星辰,审视他。
“在我眼里,你就是你,小可,除了你自己,其他的任何标签在我这里都不存在。我也根本不在乎。”
“你找到第一代变种人了,你不是一直想医治翊风吗?我会想办法帮你的。让他不需要失去自由也可以得到救治。我已经和‘惊奇人才公司’的管理层谈好了。”
“小可,一开始我接近你也许是因为翊风,想找到救治翊风的方法。但是现在,不是因为这个。我很清楚,我现在你面前,不是因为翊风,而是单纯因为你,担心你。”
小可咬住下唇,神情复杂,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
“你其实不必如此。”她的目光中半含怜悯,半含忧虑。
有什么好办法能拒绝他的好意,还不让他伤心难过吗?
不,看着眼前的羿曦说话如此小心翼翼就已经足够让她难过的了。
“小可,感情是不由自主,不受控制的,我不能欺骗自己的内心,然后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知道你有你的各种考虑,各种担心。但是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试试呢?我只希望我靠近你的时候,你不要逃避、不要躲闪,坦诚面对你自己的内心。你不是想要自由吗?也许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那才是自由的开始。”
他目光灼灼,如同火焰一般,如此纯粹,热烈而真诚,燃烧着。
目光交错,她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充实而凝重,呼吸也滞涩起来。
她的所有防线似乎如冬日结束时湖面的薄冰,抵不住第一缕春阳下的冰雪消融。
“如果你想要自由,我可以帮助你,即使不是永远的自由,哪怕是一段时光的自由,我也会义无反顾的帮你。而你要做的,小可,只是不要躲闪,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
她沦陷了,如同溺水之人,而他则是可以拯救她的空气。
也许,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永远,也没有什么永远的自由。
我们每个人能抓住的,就是在每一个细碎而重大时刻,能抓在手里的那片刻的自由,率真的面对自己的内心,不用考虑其他任何的因素,毫不犹豫的做出选择,也许,那便是自由的滋味。
自由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它本就是稀缺的,短暂的,不是永远存在的。
她如同被电流击中,失魂落魄的望着他黑曜石般的眼睛,散发着奇异的光泽,那光泽似乎在召唤她,放下所有的戒备,对他无条件的信任。
他目光深邃,修长的手指拂过她额间凌乱的碎发,接着,手轻轻抚过她的脖颈,搭上她的肩膀,将她拉入他的怀抱。她散发清香的发丝拂过他的侧脸,让他的心狂跳不止。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都化为虚无,仿佛这世界只剩下他们二人。那一瞬间,她感到灵魂自由了。
窗外,一抹血色残阳在天边晕染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