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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天气,就如孩儿脸一般,说变就变。方才还是风和日丽,一眨眼,忽地落下了几滴小雨。

黛玉感觉脸上一丝冰凉,原来是落了一滴雨滴,抬头看了看天,见已有些乌云渐渐聚拢,于是对众人说道:“大家别站在院里了,快进屋吧。”

林婶也忙扶着封氏母女,黛玉携着湘云,墨霜墨雪雪雁及林忠尾随其后,都进了屋内大厅里。众人依次坐下,林婶给诸位一一上了茶来,又摆了好些茶点果子至桌上。众人却也无心饮茶吃点心,皆只看着封氏母女,或叹息,或感怀,或宽心,或喜悦,一时间竟是无人言语,只听得封氏母女两个的抽泣声。

湘云亦是眼圈儿发红,一改其平日里意气风发的模样,神色有些怅然,低声长叹了一口气。黛玉知道,她定是触景生情,想起自己的母亲了,只是此时早已是天人永隔。而黛玉自己,何尝不是?这母爱,对她,对己,皆是稀少珍贵。自己与湘云,终究是同病相怜罢。

只见封氏紧紧握着香菱的手,生怕这得之不易的女儿又不小心消失不见,却哽咽难言,只能看着香菱默默垂泪;香菱见母亲流泪不止,此时自己又难以说清心中到底是喜是悲,便也陪着哭个不住。

林婶忙对封氏说道:“甄家太太,如今你们母女团聚,该高兴才是,怎的你两个只知对着哭?快擦了泪,好生欢喜欢喜。”

封氏听得此话,亦有所感,也觉得该喜,却心中终是酸痛,悲喜交织,百感交集之下,只对着香菱哭一回,笑一回。

黛玉看了心里不忍,忙别过头去,眼角已飘过一滴清泪。却被湘云瞧见了。湘云拉起黛玉的手,轻轻地按了按,黛玉也把她的手握紧了些,互表慰藉。

林婶见封氏又哭又笑,竟有些神思恍惚了,连忙轻摇了摇她,一边唤道:“甄家太太?”封氏经她一摇,方醒悟过来,见众人因自己之事皆是十分感伤,心下有些惭愧;又见自己只顾和女儿两两相望,抱头痛哭,竟将恩人晾至一旁,更觉愧疚,忙拉着香菱朝黛玉跪了下来,道:“多谢姑娘让我们竟有母女重逢的一日,姑娘的大恩,我实在感激不尽,真不知该如何报答。”黛玉连忙扶她起来,林婶也扶了香菱起身。

黛玉道:“甄夫人千万莫要跪拜了,真是折煞我了。只因见莲儿命运极苦,我既知晓其身世,便伸手帮了一把,究竟不算大事,万不要如此多礼,更莫要提‘回报’二字。”

封氏叹道:“从京城到大如州何止千里,姑娘是心底良善,乐善好施,才会让林管家千里迢迢前去找寻我。”说着,又对林忠施了一礼,道:“林管家,那日我一时糊涂,失了礼冒犯了,还请见谅。”

林忠忙摆手说“不打紧”,封氏却依然朝他再施了一礼,以表歉意,又向众人将林忠找至她家之后之事娓娓道来。原来那日林忠辗转找寻到封肃家中,求请让其女封氏一见。封肃自是不肯,絮絮叨叨说是女眷不见外客。林忠悄悄给了他一锭银子,又央告片刻,封肃方假似勉为其难地准许了,让封氏出来外厅见客,自己却拿着银子眉开眼笑地出去了。封氏当时心中十分诧异,不知林忠来此为何故,只因见其容貌正直,不似那虚浮之人,便请他坐了,又请他道来来由。

“孰料林管家竟是讲起我家女儿的下落。我如何敢信?莲儿早在三岁时便被拐子拐走,不知所踪,找寻许久均不得其果。我见林管家竟说他知晓莲儿之下落,心中不由猜疑着莫不是当年女儿便是由他拐了去,此时来诳讹的?于是心中一阵忿然难奈,也不分青红皂白,竟扯着林管家命他还我女儿。幸而玉桂和香兰两个忙将我抱住,方平息了些儿。好在林管家大度,也不恼,而是同我细细讲明来由,又问我家女儿眉心间是否有一颗红色的胭脂痣。”封氏说到此处,一时泣不成声。

香菱忙轻拍母亲的背,半晌,封氏方断断续续抽泣道:“我如何能忘了她那颗胭脂痣啊!莲儿一出世时,眉心便带了一颗嫣红的痣,如同一个小小的血点一般。我当时看了心里一慌,说不上为何,只觉不详,可是她父亲却欢喜得很,说这是一颗吉祥痣,在相术之中,主华贵荣宠。我也不知相术之理,只瞧着那颗胭脂痣在她眉目间,竟是画龙点睛似的好看,便也不再多想了。如今看来,果真是不详之兆啊!”

黛玉心中哀叹:胭脂痣,在相术之中,虽主华贵荣宠,却坎坷流离之意。甄士隐,定是知晓的,只是他硬是将后半句抹去,只取其良意,应不只是为了让夫人宽怀,也是盼着女儿之命运能得以转圜罢。

封氏如想起什么,忙问黛玉道:“姑娘,我听得你方才说,莲儿过得极苦,是么?”

黛玉点头,示意香菱自己说来。香菱却低声说道:“姑娘言重了,我并不曾有苦处。”

封氏看着香菱,眼里满是不信,又是疑虑,又是怜惜,想到女儿这些年孤苦伶仃的岁月,又思及自身自老爷去后寄人篱下之哀婉,终究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湘云见香菱如此,便急道:“何曾不苦了?你在那薛家,哪里有好日子过?与了那个薛大傻子作——作——”湘云毕竟是未出阁的小女儿家,后面的话终是说不出口。

“做通房。”一直未开口的墨雪接口道,她本是风里来雨里去,未有那样多条条框框。

封氏听了不由一呆,颤声问道:“莲儿,你——你已嫁人了?”香菱含羞点点头。封氏茫然地看看黛玉,又看看林婶,有些不知所措,这通房,连妾都算不上啊。

墨雪又说道:“何曾是嫁?只是收作房里人罢了。”封氏一听,眼泪便又落了下来。香菱忙替她拭泪道:“娘,你哭甚么?我并不苦,他待我很好。”说着,神色竟是有些娇羞。

黛玉心里一紧:难道这香菱,已经爱上那薛蟠不成?

封氏正欲再问,黛玉忙朝她使了一个眼色,又摇了摇头。封氏明了黛玉是让自己不要追问,便只得叹了口气,不再提起了。

湘云和雪雁都看向黛玉,一脸无奈神色,定都是心里疑惑这香菱之心思。然而黛玉深究其意,虽依然不甚理解,却也明白:这香菱,落入呆霸王薛蟠之手,应是认命了。尽管丈夫是个憨大,但是作为一个弱女子,她自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渐渐地竟把薛蟠看作是终身的依靠,还渐渐地泛出一丝丝爱意来。在她那首吟月诗中,那一句“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不就是巧用“寂寞嫦娥”之典故,结合丈夫经商离去之后,她对他的关切和思念么?当时自己竟未看出,那竟是她的切心之叹。

千算万算算不到这一点,如此一来,香菱可愿意随其母亲返乡?黛玉思及此处颇为忧心。因香菱出来一趟不易,虽说急不得,黛玉此时却不得不朝香菱发问道:“香菱,你可愿意随你母亲回乡?”

香菱愣了一愣,似乎未曾想到这点上,过了一会子,方低声说道:“我已为人妇,应随着夫家来去。”封氏听得黛玉问出自己想问之话,本是满心期待,却听得女儿如此答复,不由心中伤怀,却又找不出其错处,只得无言以对。

湘云不满道:“那算得什么夫家,一屋子心坏之人,你还不是总被欺负了去?自己的老母已见着了,不说陪伴母亲,还想回那家里去,真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你定要等着他们来害了你,才明白不成?”

香菱却抬眼不解道:“他们为何要害我?”

湘云气得一跺脚,不想和她多说。雪雁也发急,却不知该如何说。

黛玉此时想道:若是硬拉着香菱随其母回乡,也未为不可,然而她心中必定有怨,反而会令其终生抑郁。且让香菱脱身出来,也并非易事,香菱虽是被抢了去的,却也不知是否签了卖身契,若是未签倒好,若是签了,又要多出许多波折来。如今只得从长计议,先依然令她回去,等得她真正领悟那薛家实则无自己容身之地,自会心灰意冷,不再眷恋。

于是黛玉悄悄拉过林婶去至自己房里,和她商议了,因见这封氏也是稳妥之人,便留下她在这里住着,不拘多长时日,等黛玉将香菱之事办得稳妥了,再议她们母女的去留。林婶自然是一一应了,只说让黛玉自己小心。

两人商议了一回出来,大厅内封氏听得湘云一言雪雁一句墨雪一语,已大致知晓香菱之境况了,除了叹气也无话可说,只十分自责当年竟未好生看顾,由得那下人带着她出去顽耍,从此一去不回,方致使可怜的女儿从小儿命运舛苦多蹇,如今被人抢了去收了房,真不知又是什么样的孽缘?

林婶对封氏将黛玉的意思说了,封氏十分感激,不知如何言谢,便又欲跪拜,黛玉忙让林婶拉住她,封氏只得朝黛玉施了一礼,说道:“姑娘菩萨心肠,为着我这非亲非故的老婆子想得这样周到,我真是——”说着又哽咽难言。

黛玉连忙说道:“我幼时住在扬州时曾随父亲得见过甄伯伯,也算是旧识,如今甄家有难,我岂有坐视不理的?究竟也是力所能及之事。甄夫人,我便称你一声甄婶罢,万不要如此见外。”

封氏有些疑惑,自己似乎从未见过这样小仙子一般的姑娘,然而很快将这点疑惑尽数挥散: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又见过几个外客?黛玉却瞧见了她眼里一闪而过的一点疑惑,于是解释道:“小时父亲常带我出门,故见过甄伯伯一两面,只因我并不曾登门拜访过,甄夫人应是未曾见过我的。”

封氏忙道:“我一个妇道人家,又不常出门,没什么见识,姑娘不要见怪。”

黛玉摇头笑了笑,又道:“如今就请甄夫人在此安心住下,以后的事再从长计议吧。我既识得甄伯伯,也称你一声甄婶罢。”封氏连说不敢当,黛玉笑道:“林婶我也是这样叫的,有什么不敢当的?”说着又对林婶道:“林婶,你也该买几个丫鬟,总是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

林婶笑道:“因京城地面儿不熟,姑娘也吩咐我们莫张扬,故怕外头的丫鬟进来反不好,再说这样一个小院儿,也并没有什么事。”

黛玉笑道:“我虽说莫要张扬,也不想你如此辛苦啊,好歹你也是管家太太,总该有个人伺候才是。也怪我,总忘了提起这事。明儿让林叔去外头看看,买两个丫头进来罢。”林忠便答应着,说:“若有合适的,便回了姑娘,姑娘满意了,再买来。”

黛玉道:“林叔你自己掂量吧,不必回我。”又道:“一并儿买两个吧。如今甄婶在这里住着,身边也没个丫鬟。”封氏忙摆手连说不用,自己照应得来,不能再麻烦姑娘了。

湘云在一旁对封氏说道:“甄夫人,你别客气,林姐姐既要帮你,便是帮人帮到底不是?你老是推辞,林姐姐反不好做了。”黛玉对湘云笑道:“真是我的贴心好妹妹,这样懂得我的心思。”又对封氏道:“就是这话了。你身边的丫鬟又没跟来,如今无人伺候怎么行?”封氏只好谢过了。

香菱突然朝黛玉跪下,说道:“林姑娘,你是个善心人,总是为别人虑着许多事,我虽愚钝,姑娘的好我心里却是明白的。”黛玉便要扶她起来,香菱忙道:“姑娘,让我跪着说罢。若不是姑娘,我何曾想到自己还有个娘亲在这世上,更不敢想有一日还能和娘亲相认。今日我便是像做梦一样,总不敢信。”湘云笑道:“傻丫头,为何不信?难道我还是你梦中人不曾?我可是真的。”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封氏也叹道:“莲儿说得是,若不是姑娘的善举,我们哪有今日?我们母女也无以为报,只能将姑娘的恩情记在心里,每日烧香拜佛,望菩萨保佑姑娘事事如意。”

黛玉已拉了香菱起来,又笑道:“瞧你们动不动就跪的,也不怕折了我的寿?莫说什么报恩之话,我也是做我力所能及之事,能帮则帮罢。只不过莲儿并不是我的人,今日回去后,一时半会儿你们母女也不得见了。不过我已有些打算,已和林婶祥述了,便让她告知与你罢。”封氏忙谢过答应着。

因已近午时,须得赶回贾府,故黛玉等带着香菱便要同封氏告别。封氏拉着香菱的手,眼里满是不舍,香菱不知下回还能否出来,也十分不忍离去,却无法,母女两个泪眼相望了片刻,终究是忍痛分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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