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向西蜿蜒如蛇，蹄铁叩在冻土上哒哒作响。遂川城楼隐在灰蒙蒙的天际，西域商队的驼铃混着胡笳声随风飘来。余巧巧拢紧羊皮袄，掠过道旁拾柴的孩童——皴裂的小手攥着枯枝，眼珠子却追着她的驴尾巴转。
“阿姐给！“她抛出一把饴糖。孩子们哄笑着扑进雪窝子，惊起几只啄食的麻雀。背婴孩的妇人挎着木桶经过，冻红的指节擦过驴背上鼓囊囊的粮种袋，浑浊的眼里忽地泛起光。
余巧巧别过脸。前方残垣下，老农正用豁口陶罐舀雪水浇地。龟裂的田垄间，几株瘦麦苗在风里打颤。她摸出舆图，指尖划过墨圈标注的村落——这些熬过鼠疫的庄子，今春该换新种了。
暮色染红戈壁时，遂川城垛映入眼帘。胡商彩旗在城头猎猎作响，波斯地毯从城门洞铺到街心。余巧巧勒住驴，摸出晏陌迟给的平安扣。玉料粗劣，雕工却精，阴阳鱼眼处藏着极小的“晏“字。
“客官住店？“裹着缠头的伙计迎上来，汉话带着古怪腔调，“上房一日三十文，包热水。“
余巧巧将驴缰绳抛过去：“要临街的。“她仰头望着商会旗幡上陌生的胡文，袖中手指慢慢蜷紧。频婆果树苗在行囊里沙沙作响，混着远处驼铃，竟似金戈铁马声。
骡车拐过官道最后一道弯，遂川县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晨雾里晃着驼铃的商队擦肩而过，胡商头戴卷边毡帽，腰间镶宝石的弯刀磕在鞍鞯上叮当响。余巧巧掀开车帘，瞧见个西域妇人拎着陶罐沿街叫卖，乳白的羊奶在罐口荡出涟漪。
城门口挤满挑担的农人，活鸭在竹笼里扑棱翅膀，鱼贩子木桶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青石板。余巧巧摸出梅大夫给的舆图，羊皮卷上朱砂标的中街像条赤蛇盘踞城心。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跑堂的甩着白汗巾迎上来。余巧巧仰头望见“云来客栈“的金字招牌，檐角铜铃在风里晃出碎金：“要临街的上房。“
二楼轩窗推开，中街盛景尽收眼底。四辆镶象牙的马车并辔而行，胡姬臂间金钏与波斯地毯的流苏纠缠在一处。余巧巧嗅着空气里混了茴香与檀木的怪味，指尖划过舆图——西北角的苗木市场标着枚玄鸟印记。
午后日头西斜，余巧巧踩着满地松针踏进韩氏苗圃。黄杨木架上摆着各色树苗，裹泥的根须用草绳缠得齐整。掌柜的正在给盆橘修枝，听见动静头也不抬：“小娘子要添些什么景致？“
“家里后山空着十亩薄田。“余巧巧抚过一株光秃秃的树苗，指尖沾了层白霜，“想种些讨喜的果树。“
掌柜的撂下剪子，靛蓝袍袖扫落几片枯叶：“您瞧这香梨树，三年就能挂果。“他引着余巧巧往深处走，“金杏更妙，花开时灿若云霞，太守夫人都爱采来插瓶。“
余巧巧忽然驻足。墙角歪着几株半人高的树苗，虬结的根茎裹着异色泥土。“这是？“
“哎呦！“掌柜的横跨一步挡住去路，笑容堆出满脸褶子，“这些是给西域商会备的次货，您这样的贵人哪瞧得上？“
余巧巧摸出荷包掂了掂，碎银撞出清脆响动：“我听说遂川县有频婆果树。“
掌柜的脸色倏变，山羊须抖得像风中枯草：“小娘子说笑了，那稀罕物得去番邦商会。“
檐下铜铃骤响，三个戴狼皮帽的胡商晃进来。掌柜的急忙迎上去，胡靴将地上的松针碾出汁液。余巧巧瞥见他们腰间玄铁令牌，浮雕的频婆果纹样正与舆图印记重合。
驼铃叮当的商铺里，余巧巧指尖在柜台上画了个圈：“二百棵。“她将褡裢里的银锭推过去三枚，“定金。“
柜台后的胡商掌柜眯起灰眼睛：“小娘子不是遂川人？“他汉话说得生硬，羊皮袄领口缀着绿松石，“我们树苗不卖散户。“
“万福县余家。“余巧巧揭开装种子的布袋，抓了把青稞粒任其簌簌滑落，“开春要垦三十亩沙地。“她忽然压低嗓音，“听说贵商会的频婆果，最耐旱？“
掌柜的络腮胡颤了颤，银算盘珠子噼啪乱响：“这数目。“他掀开帘子往后院张望，西域口音陡然变调：“贵客稍候！“
余巧巧倚着货架打量满墙波斯毯。羊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彩线交织的葡萄纹上，忽听得内间传来靴子踩碎核桃壳的脆响。
“东方玫瑰！“裹着狐裘的身影旋风般卷来，银链子缠在络腮胡里叮当乱响。灰蓝眼珠倏地发亮：“你怎知我的中原名字？“
余巧巧避开扑面而来的麝香味：“韩老板的商队上月运来八十峰骆驼。“她掏出绢帕掩鼻，“其中三十峰驮的是频婆果苗。“
韩清越的银链子僵在半空。他忽然转身抄起铜壶，滚烫的马奶酒浇进镶宝石的银碗：“规矩就是规矩。“酒气混着奶腥气漫过来，“不过。“他忽然凑近余巧巧耳畔，“若你肯与我共进晚餐——“
“带路。“余巧巧截断他油腻的尾音，“我要吃现宰的羔羊腿。“
酒肆天窗漏下的夕照里，铁钎上的羊肉滋啦冒油。韩清越挥刀削下焦皮，羊油滴在馕饼上晕开金圈。余巧巧忽然按住他手腕：“且慢。“
琥珀色的果酱在粗陶碟里泛光。她蘸着馕饼尝了口，眉峰微动：“无花果？“
“余姑娘好眼力！“韩清越的银刀插进羊排，“这是大宛王室秘方，三斤鲜果熬一两酱。“他突然顿住，刀尖颤巍巍指向余巧巧腰间，“这平安扣？“
余巧巧按住荷包里的汉白玉：“地摊上两文钱买的。“她舀了勺沙葱拌进羊肉汤，忽听得街市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韩清越的灰蓝眼珠暗了暗。他拍手招来伙计，镶红宝石的食盒层层打开：最底层躺着三株用湿布裹根的树苗。“见面礼。“他指尖划过嫩叶上的绒毛，“余姑娘若要谈生意。“羊油灯爆出个灯花，“十日后商队要往万福县运批苜蓿种。“
余巧巧咽下最后一口沙葱。沙葱脆响混着驼铃，让她想起桃源村晒场的动静。韩清越的银链子突然缠上她的手腕：“今夜有波斯幻戏。“
“该收市了。“余巧巧甩开链子起身，荷包里的平安扣硌得掌心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