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契就在荣易发问的那刻在两个人之间产生了,话说到一半,胡秋景就懂了他在说谁,很自然的点了点头,“就他。”
这下荣易的心彻底沉下去了。
如果是别人,事情难办也难不到哪里去,可胡秋景说的中国人是钱殿文,那个为了讹厂子的钱随手就能造假的人,谁敢指望他会在这个关键时期站出来帮厂里解决问题呢。
发起愁的荣易总有种和他那张脸不适配的苍老感觉,那边才说完话的胡秋景抬头看见,顿时扑哧的笑出了声。
“干嘛?现在就愁了,那等这个项目再往下推进的时候你不得愁死啊?”
荣易掀起眼皮瞧了一眼在那儿说风凉话的胡秋景:“你不愁?”
“愁,但没你那么愁。”胡秋景嘴里说愁,表情却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因为,“我们早习惯了,虽然说铁路起重机现在很普及,可每次的一点创新都需要整个厂子陪着脱层皮,从设计到工艺再到车间,像这样需要花时间和精力去磨合的情况多了去了。”
她摆摆手,把那张让荣易发愁的位置图拉到跟前,来回看了几眼:“而且,用不用得上钱殿文还不一定呢,咱厂的车工又不是他一个,就算这个工艺就他自己能完成,咱们也不是非用这个设计啊,回头看看能不能配合厂里现有的技术在设计上做些调整,两相就和呗。”
说这些话的时候,胡秋景的表情并没什么特别的变化,她就用那种稀松平常的口吻陈述着现在的难题,并不知道现在自己的这幅样子正在荣易心里掀起多大的波澜。
或许是荣易的眼光太过炽热的关系,神经够粗的胡秋景也意识到什么,抬头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看什么呢?我脸上粘脏东西了?”
被问到的荣易赶忙底下头,随手抓起一个什么东西握在手里,嘴巴在那儿口是心非,“谁看你了?
“我就是觉得你能说出这么一番明白的话,挺意外的。”
“你什么意思?骂谁呢?”
面对胡秋景的拳脚,荣易没再像之前那样偷偷吐槽她的粗俗,他一边躲,脸上一边浮现起笑容,那笑是发自内心的,因为在这个学历不高的女生身上,他看到了她坚韧的另一面,这种东西他也是最近才从老爸身上发现的。
他不确定这种特质是不是大兴厂的每个人都有的,但他真的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深切真实的鼓舞着。
胸膛里那股瘪了很久的气似乎回来了些,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想和眼前的这个姑娘道声谢,谢谢她居然让自己看到了一种类似于光的东西。
嘴巴张开,舌头还在措辞,身后的那片头顶上突然有什么东西噗的一声暗了下去,荣易本能的一惊,回头看时,就发现原本被红光笼罩的手术室此刻竟恢复了来前的平静。
阳光安静的铺撒在门前那片空地上,一只喜鹊飞过,恰时地留下一道飞掠的影在那扇呼扇欲开的门板上。
呼吸都暂停在了嗓子眼上。
荣易看着缓缓打开的手术室大门,眼睛睁了睁,后知后觉地跟着老爸朝门前走过去。
“大夫,我爷爷……”他抖着声音问道,问完就发现更怕等来什么不好的回答了。
眼看着荣易站不稳的时候,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将他扶住了,他偏头看了一眼,发现是自己的老爸荣北迁。
荣北迁在家里个头算不上高的,比老妈王巧兰高两厘米,比自己更是矮了将近二十公分,可就是这样一个方方面面都不拔尖的人,这会儿却格外坚定的牵着妻儿的手,他就那么站在那儿,语气特别平和的问医生:“我爸怎么样了?手术还成功吗?”
医生摘掉口罩,露出一张被汗水浸湿的脸,随即冲着这一家人点了点头:“放心吧,病人这次发病虽然突然,好在及时,这会儿已经脱离危险了。”
听见脱离危险这四个字,荣易终于舍得把那口气呼出去了,身后的胡秋景甚至比了个yes,不知道的估计要把她当成爷爷的亲孙女呢。
荣易好笑地看了她一眼,紧接着回头听医生下面的话。
这个过程他不陌生,毕竟术后医生嘱咐患者家属的那些话在电视里也看过不下十遍了,但真当他听到爷爷的术后恢复未必理想的时候,才放松下来几秒钟的心就禁不住又一次提了起来。
“医生,你是说我爷爷术后肯定恢复不到生病前的状态吗?”荣易傻傻地看着医生的嘴在眼前一开一合,心里反复地跟着念叨着怎么不一样呢?医生不是不会把话说的这么死吗?好歹说一句术后恢复情况要具体看也让他们有信心去努力啊,怎么能说肯定恢复不到呢?
他想说的话都写在脸上,医生看一眼就明白了这个年轻人的意思,他笑了笑,转头把脸扭向一旁的王巧兰,“巧兰,我也是因为你是干这个的所以没回避,老爷子年纪毕竟摆在那儿,哪怕是抢救的及时,想恢复到没生病前的百分之百也是没可能的,但在这个基础上尽可能的让老爷子做好康复,多恢复一点也不是不可能的,所以你和家里人都别太悲观了。”
王巧兰点点头,像他说的,自己也是干这行的,荣国强进去前是什么样她都看见了,这种情况捡回一条命就是万幸,其他的,随缘吧。
问清了荣国强住的病房号,王巧兰把人送走,留下荣易在那儿照顾他爸。
被老妈这么一提醒,荣易这才后知后觉想起老爸也还病着,于是赶紧用手试了试老爸的额头。
“我没事。刚才睡了一觉,病早好了。儿子,你和秋景去病房陪爷爷,我现在回家取点换洗的东西。”
“爸,我去吧。”比起跑来跑去这样的体力活,留在医院陪护更适合老爸这样的病人。
荣易固执的坚持换来的却是更加坚决的荣北迁,“你回去了也不知道该拿些什么,你爷爷性子特,穿的用的必须是他使惯了的,这些你知道在哪儿吗?”
荣易傻眼了,因为他真不知道。
“可你还发着烧呢……”
“都说不烧了呢。不信你摸摸。”怕他不信,荣北迁直接拽过儿子的手摁在自己的脑瓜顶,“信了吧,你爸这身子骨一点不娇气,抗造着呢。”
在确认过儿子摸好了以后,荣北迁冲他笑了笑,紧接着摁着他的肩膀走了。
老爸的手有种他说不好的力道,不大,却格外的宽厚,每次搭在身上,都像能量源似的传递给他无尽的力量。
荣易目送着老爸离开,那一刻头一次觉得自己很失败,这种失败不是说他在深圳的失败,也不是他设计不好图纸,而是他明明受了这么多年的高等教育,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却没有老爸……哦不对,也没有胡秋景,甚至于爷爷,没他们身上的那种淡然的担当,这里的人明明是群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了,相处久了,荣易就越发现在惊涛骇浪面前,他们有着自己欠缺的那种宠辱不惊。
“胡秋景,我发现我看不懂这里的人了。”
“看不懂?看不懂啥?”
荣易摇摇头,没再说话,而是转身走到窗台前,把那几张叫风吹散的图纸拢好收起,喊了声胡秋景,说“走了”。
他不懂这片土地上的人,但越在这里呆的久了,他就越觉得这里的那些人,他们踏实做事的样子,挺好的。
“胡秋景。”
“干嘛?”胡秋景跟在荣易身后,被他这冷不丁一天叫自己八遍的样子弄的毛毛的,捎带着说话都没什么好气了,“有事说事,别总叫我名字行吗?你一叫我名字,我就觉得你要批我似的。”
荣易笑了,没往下接话,反而抬手指了指窗外那片院子,“如果可以的话,麻烦你把设计处的人喊来,还有车间手艺不错的技术工人,都喊来。”
“你要在这里办公吗?”
荣易点点头,爷爷现在这个样子,身边短时间内肯定离不开人,他是家里最强的劳动力,这个时候必须站出来。
他很少有这种不咋咋呼呼只拿眼神说话的时候,胡秋景光是看的,就很不习惯,嘟囔了两声,回了句好的就大步走开了。
胡秋景走得匆忙,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来得及和荣易说,因为她不想让荣易看到自己此刻的脸正微微泛着红。
奶奶的,他才来厂里的时候,同屋的大姐就说他帅,那会儿的胡秋景除了烦他以外根本没别的情绪,因为在她看来,他荣易就是个只会耍花活的小白脸,可就在刚刚的那个刹那,在他沉着声音说话的时候,胡秋景真的人生头一回get到了大姐口中的帅,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终于走到了没人的楼梯间,忍了半天的胡秋景终于撒开手脚使劲的甩了甩。
她居然会觉得那个小白脸帅,这太不正常了!
“胡工,你说谁不正常?”
不知不觉间,手里的电话接通了,杨大个子在电话那头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