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知道荣易这次上去是为了让胡秋景知难而退似的,那些原本密密麻麻站满楼梯的工人见他上去,都特别自觉的让出一条路给他通过。
就这么的,荣易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来到了楼上,站在了胡秋景的身后。
胡秋景忙着和旁边的人争论,并没发现他的到来,还在那攥紧拳头,声嘶力竭的争辩着什么。
音调之高,不光震得荣易不敢说话,更让簌簌灰尘从房顶飘落下来。
“我说了这么多你们怎么还是不懂,靠卖地卖机器是能让这个厂暂时的喘口气,可往后呢,大家是想就这么苟延残喘下去?没想过把咱们工厂重新振兴起来吗?”
“振兴?就靠咱们才弄出来的那个玩意?”一个发型奇特,头顶秃了刘海部分却异常茂密的工人团着手在那儿垂头丧气,“别忘了,就那玩意也是人家看不上的。”
“一家看不上不代表没有别人看得上,我已经在联系看看有没有别的合作方了!”
胡秋景一副冥顽不灵的样子,气得浓刘海脸当时就涨得通红,四处踅摸一圈,最后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了荣易身上。
“荣易,你劝劝她,劝劝她!”
眼瞅工人都要愁到原地撅过去了,荣易往前站了站,扶稳工人后这才转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胡秋景一眼。
“我也不赞同卖地这个方案,这法子救得了工厂一时,救不了一世。”
掷地有声的话语传出去,不光胡秋景愣住了,就连之前向他发求助信号的浓刘海都愣了。
浓刘海:“荣工,你说什么呢……我是让你劝她,你怎么……”
“对不住,我这次来就是为了这事的。”说着,他翻出口袋里的东西,那是他从电脑里调出来的资料,内容就是胡秋景之前弄的设计图图稿。
“这是我才来大兴厂时在胡工那儿看到的,她设计的高铁专用起重机的草图,大家可以拿过去传阅一下,我认为,如果大兴厂想活下去,这个设计就是我们的生存秘诀。”
“荣易,你想干嘛?”一旁,胡秋景看着他四处宣传着自己设计稿,脸早胀得通红,手忙脚乱的就去抢。
她抢,荣易偏不让她抢,大手举高在半空,把线条最好的那面展示给在场人瞧。
“荣易!”胡秋景气坏了,跺着脚低声道:“你都要回深圳了,能不能别添乱!”
“说了,暂时不回。”
“你不回也别在这跟我添乱啊,荣易,我那图不行,你是在给我丢人,你知道不知道?!”
说到最后,胡秋景都有了哭腔,荣易最怕女生哭了,见她这样,自己也不再那么坚持的举高图纸,只得放下手,小声解释道:“我也是为了厂子好,再说我真的觉得你这个思路行……”
“行不行不用你说。”胡秋景委屈极了,趁着对方“认怂”的空档,一把将他手里的图拿了回来,“我画着玩的东西你干嘛拿出来,让我丢人。”
“我没……”荣易不理解地看着胡秋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觉得他是在给她丢脸,这要是他,提出这么牛的方案,尾巴早上天了,所以他特别不理解胡秋景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丢人?多牛啊,哪就丢人了!
见在正主这说不通,荣易又求助地朝廖安城看去。
听说他是今早回的厂里,才回来就要处理这么多事,荣易越想就越觉得辛苦,连带着看向廖安城的眼神里都多了点心疼。
可是四目相对上,他又觉得哪里不对,明明是好事,廖厂为什么用那种烦恼的眼神看自己呢?
“廖厂,我查过了,最近有家规模更大的竞标会,胡工这个设计图研究修改一下,不是没可能。”
“荣易……”廖安城看着一脸热切的少年,无奈地朝他压了压手,“你跟我进来,咱们进来说,还有你,秋景,你也进来。剩下的人,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有廖厂主持大局,混乱的场面很快变得可控起来,荣易被点了名,随着廖安城的指引进了对方的办公室,胡秋景虽然还一脸不愿,面对厂长的要求也只能照办。
就这么的,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屋,等在门边的廖安城就手关上了门。
“坐。”他有心事,所以说话做事并没有平时那种沉稳模样。
先是示意二人坐下,廖安城紧接着就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着了,吸了一口,这才回头看向沙发上的两人。
眼神在胡秋景和荣易之间巡逻一边后,指间燃着的烟顺势朝胡秋景一点:“你的想法不行。”
“为什么不行?”胡秋景没想到厂长会拒绝的这么斩钉截铁,顿时来了脾气,站起身几步又走到了廖安城跟前,“为什么啊厂长,不是你说的吗?不到最后关头,就不能放弃,上次的竞标虽然没过,但不代表咱们的产品不行啊。”
“咱们的产品,就是不行。”
胡秋景呆愣愣地看向廖安城,差不多的话在廖安城回来前她也听他说过几次,可没一次像这回这么肯定。
“是问到什么了吗?”她心虚地退后一步,重新又坐回沙发上。
之所以会坚持推销那款龙门吊,是因为胡秋景不想大家的心血就此浪费,也是因为他们的产品终究没被招标方说出个子丑寅卯,万一不是产品本身的问题呢?她一直是这么想的。
可这会儿听见厂长这么说,她就心慌了。
要是龙门吊真有质量问题,那他们厂就真没希望了。
女生的那点小心思瞒不过廖安城,他啪嗒啪嗒猛抽两口香烟,这才把抽了半截的烟按死回烟灰缸里。
“没有准话,不过按照我手上掌握的信息,咱们的机器确实存在问题,而且还是说出来会让人笑的那种基础性问题。”
“基础性问题?”胡秋景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摇摇头:“不会啊,我昨天又把材料做了复盘,真的没问题。荣易也做了,他也是,是不是,荣易?”
荣易张张嘴,才想把爷爷和他说的,还有自己这趟来厂里的目的说出来,没想到下一秒,脸上那道炽热的目光就中途改了道,又转去看廖安城了。
荣易:“……是。”
“……甭管谁说是,反正这个龙门吊是废了,铁定不能用了,所以小胡我劝你趁早死心,不过你也别太担心,卖地的事没最后决定,不到万不得已,厂里是不会放弃的。”
“到不了万不得已。”荣易看准时机,拿着手里的图又起身,他以为廖安城至少会让他把话说完,没想到自己连开场白都还没说完,就又被廖安城按回了座位。
“荣易,听说你为了厂里的事放弃回深圳了,这可不行,那是你的前途,你没必要为咱们厂做那么大的牺牲。”
“这不是牺牲,廖厂!”听见廖安城这么说,荣易的心情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我也不是不回深圳,我只是,我只是想陪大兴厂度过这个槛,给厂里一个交代,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荣易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过,声音又大又凶,一时间竟让胡秋景和廖安城同时怔在了那里。
三个人就那么大眼瞪小眼互相看了半天,廖安城终于长叹一声,指着荣易手里的图纸说:“拿那个交代吗?先不说设计成熟不成熟,就说从实验到各项数据的获取,荣易,你也是在咱们厂呆过的人,这些都是跟什么挂钩的,你不会不知道吧,咱厂现在没钱可以拿来做实验了。”
“这个我可以去想办法!”
“行,钱的问题就算想到了办法,那咱们又怎么能保证这一次项目不会像上一次那样折戟呢?我干了一辈子重工,像这么被人拒了连理由都找不着的还是头一回呢。”
“我今天来就是来找这个的!”
面对有问必答的荣易,廖安城是既无奈又心酸,他羡慕这个年轻人的冲劲儿和热血,但同时又为这些热血铁定撞南墙的结局而心酸。
“大兴厂是我爷爷那辈就在的厂,好几十年了,我也想他好啊……”他转过身,背对着沙发上的两个人,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桌案上的纹路,最后,像是对什么妥协了似的,他脊背一挺,突然大声说道:“你要试就试吧,试不成就乖乖回深圳,你学历高,该有大好的前景,别窝在我们这浪费时间了。”
廖安城话里的意思其实挺明显了,他不信荣易能搞定那两个难题,所以也就默许了他这种铁定撞南墙的行为。
年轻人嘛,撞了南墙,也就懂回头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话并没吓退荣易,相反,还激发了他骨子里最倔强的胜负欲。
洒满阳光的办公室里,荣易直挺挺地从沙发上起身,声音响亮地朝廖安城大声喊道:“廖厂,我保证完成任务,你就瞧好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胡秋景见状,着急地跟了出来,嘴里喋喋不休地说道:“荣易,你是不是傻了?原因要是找着了咱们肯定早就找着了,还有钱,你知道钱是什么吗?你上哪儿找去!哎呦,好好的你停下干什么,磕我头了!”
胡秋景揉着脑袋,瞪着眼起来找荣易要说法,可就是抬眼的工夫,她人跟着就怔在了那里,原来,就在廖安城的办公室门外,密密麻麻站了好多人,那些原本被赶走的工人、技术员,一个都没走,这会儿,听见了屋里所有谈话的他们就那么站在那儿,安安静静地看着荣易和胡秋景。
荣易也看着他们,下一秒,就一瘸一拐地劈开人群朝楼下走去。
荣易还是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退场呢,眼看前面就是楼梯了,他一手扶住楼梯扶手,眼睛则看向脚下的台阶。
“我会把问题解决的,大兴厂会重新辉煌的。”
不高不低的声音换来身后一片哗然,荣易知道会这样是因为他们信不过自己。
不过,信不过就信不过吧,反正等他拿到了真凭实据,肯定会让他们相信的。
荣易就这么离开了厂长办公室的楼层,去到一楼勘察小组的办公室。
然而敲开门的时候,他才发现,昨天还在岗的勘察组组员今早已经集体辞职了。
打扫卫生的大妈正在扫地,听见声音回头,发现是荣易,便把屋里的情况告诉了他。
见他不说话,大妈又问他来干嘛。
在弄清楚荣易的来意后,大妈也极其给力地从墙角搬来一摞资料。
“你找的应该是这些,那两个小子走前把工作都交接给了隔壁,我当时也在,听见了,你要是怕我听得不准,可以等隔壁人回来后再问问他们。”
荣易走过去,对着那沓资料翻了几页,点头朝大妈竖了竖拇指:“我要找的就是这个,谢谢你。”
“嗨,客气啥?”挨了表扬的大妈挺开心,扫起地来的动作更卖力了。
就在荣易准备坐下看看那些资料时,大妈又说话了。
她问荣易:“荣易,我听他们说你要回深圳了,怎么?不走了?”
“暂时不走了,等大兴厂什么时候接了大订单,工人有了活干,再走。”
“那时候才走啊……”大妈眯缝着眼睛,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一场沉思,半天才回过神,看向荣易的脸上笑容也更大了。
“真好啊,有你帮忙,大兴厂一定过得了这个槛。一定能。”
荣易也笑,他笑不是自己在帮大兴厂,而是这座工厂教会了他应该怎样去做为一个人,怎么去好好的工作生活!
荣易就这么临时在这间办公室里安营扎寨、废寝忘食起来了,中间隔壁有人来拿材料,发现他在,问清了原因也都配合的没多打搅。
就这样,他独自在办公室里从天亮坐到天黑,全神贯注地搜索着爷爷说的那个问题,可是自始至终,还是一无所获。
直到那刻,荣易的心态真的有点要崩了。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啊!”他抓着头发,神情急躁地去拿桌上的杯子。
一喝才发现没水了。
于是又开门出去打水。
脚起脚落的空档,什么东西从眼角闪过,荣易习惯性地回头去看,这一看,人差点吓没了。
那是个什么东西啊,黑咕隆咚的一团,缩在墙角,他一叫,那玩意居然还动了。
“鬼……”
“你敢叫我一声鬼试试?!”胡秋景不乐意地垂垂腿,她容易吗?窝在这半天,好不容易人出来了居然还要被叫成鬼?你才鬼呢!你们全家都是鬼!
骂骂咧咧了两句,胡秋景后知后觉意识到姓荣的和她北迁叔是一家子,顿时又觉得自己无礼了,一来一回间,看向荣易的眼神更刀人了。
荣易有点委屈,他又不是故意的,谁让她小胡同志好端端的偏选这么个黑咕隆咚的门边坐着呢?
对了,意识到什么的荣易神情一肃:“你坐这干嘛?不会是在等结果吧?”
“谁等了!”没想到小心思这么快就被揭穿了,胡秋景蹭地起身,一脸不忿地瞪向荣易。
“没等吗?那好吧,我走了。”荣易轻飘飘的丢下一句,打算走人。
“你给我回来!”
“没走。”荣易笑嘻嘻地看着她,“就知道你不会让我走。”
“……臭不要脸,谁不让你走了!”
“那我……”荣易伸出两根指头,倒扣在半空中,做了一个倒腾步的动作,再眼睁睁看着胡秋景脸快气白了。
“行了,不逗你了,你会在这,是不是想知道我找没找出来项目失败的原因?”
胡秋景不做声。
荣易也没卖关子,坦白地说了声没有,“其实早在项目进行阶段,爷爷就说过这个项目会失败,当时是我没当回事,昨天爷爷醒了之后又说这事,还说问题就在勘探这块,所以这遍找不着我就再找一遍,下遍找不着我就再找下一遍,什么时候找出问题什么时候为止。”
“荣爷爷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勘察部分我也复核过,没看出什么问题啊。”胡秋景接着荣易的话头往下分析。
四月初,春意正浓,浮夏还没上来的时候,夜晚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早花香,胡秋景和荣易并肩站在走廊里,面对面的思考,两张年轻的面庞不知不觉都被夜色浸润上了淡淡的珠光。
胡秋景想了半天,最后抬头说:“等下我跟你一起找,我就不信咱们两个人死磕磕不出这个大bug。”
抬头的动作让本来站的就不远的两个人距离显得更近了,风从大门吹过来,荡起女生脸颊上的碎发,不知怎么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的红了脸。
荣易先意识到了这点,赶紧后退一步,闷声说了句行。
“我去打杯水,回来就研究。”
“嗯、嗯。”胡秋景说话也没了底气,眼睛心虚地看向一旁,连嗯几声。
就这么,别扭的两个人好歹算是分道扬了镳,可让荣易怎么都没想到的是,就在他逃也似的朝水房跑的工夫,水房门口有个人早在那里等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