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易起初还没发现对方,直到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荣易这才意识到有人在等他。
“谁喊我?”
对方站在阴影里,荣易眯着眼瞧了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只能低着声音询问对方。
这一问,阴影里小心翼翼的人总算往外蹭了蹭。
借着水房门前微弱的灯光,荣易终于认出了对方是谁。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都辞职了吗?”
他讶异地看着对方,眼底的惊讶藏也藏不住。
而他之所以会这样,不为别的,就因为来人刚好是才辞职的那个负责勘探的小马。
小马同志这会儿站在角落里,也是浑身透着股不自在。
他怯怯地扫了眼四周,在确定这里只有他和荣易之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弄犄角旮旯里挪出来,手朝外面一指:“有人找你。”
“有人找我?”这话说得荣易就不懂了,先不说他和眼前这位小马不熟,就算彼此认识,他也实在想不通会是什么人为了找自己能让一个跟自己不熟的人过来传话的。
可是看小马的神情,又不像是可以安心和他详细解释的,他就像只被挠了尾巴的猫似的,站坐不安地呆了几秒,最后朝着大门的方向一指:“对,有人找,就在大门外面呢,总之你快点去吧,一定要去啊!”
“哎……”荣易抬起手,顺着小马狂奔而去的方向追出去几步,想把人追上。
可结果可想而知,他一个“瘸子”怎么跑都是跑不过人家一个好腿好脚的人的,更何况那人明显还是躲着他的。
“真是见鬼了,我和他之间没什么仇啊,好好的有什么好躲的?”荣易皱着眉站停在离水房门口几步远的地方,一盏昏黄的灯从身后过来,在地上拉扯出一条细且长的影,冷眼看去,有点孤单,又透着股疑惑。
荣易疑惑的不光是好好的小马干嘛要躲自己,也奇怪他说的那个在门外等他的会是谁?
就那么呆站了好一会儿,荣易还是抬步朝门外走去。
他不担心在工厂的大门口能有什么危险,所以也就不妨去那里看看情况了。
也亏得荣易做了这个决定,因为半分钟后,当他站在大兴厂的正门外时,竟然发现那个传说中在等自己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他的爷爷荣国强。
荣易都傻了,因为他清楚的记得之前离开医院时,爷爷身上的管子才撤干净,医生也明明下了命令让老爷子好好静养,咋个情况,怎么才一天不到的时间,人就出院了?
咋想咋觉得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荣易直接吞下惊讶的口水,匆忙小跑到爷爷身边,把老爷子扶稳。
“爷爷,你咋来了?我爸妈知道吗?”
荣易这边话音才落,下一秒就换来荣国强一个白眼,不光白眼,连孙子过来搀扶的手都甩开了。
“知道不知道能咋的?我是签了卖身契给他们了?去哪儿还得和他们报备!”理直气壮地说完这番话,荣国强还不忘嘀咕着补充一句“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俨然一副谁说都不听的老小孩样儿。
这幅样子搞得荣易也哭笑不得,再一联系前后情景,很快就理顺了思路,“是小马带你来的吧,你要真想来和我或者爸妈说,我们也不会不让你来的啊。”
“你就放屁吧你!”面对信口造谣的孙子,荣国强直接回了他一声呸,“和你们说你们会让我来?不给我加条链子牢牢锁住就不错了咳咳……还带我来咳咳……”
入夜后的厂门前,夜风阵阵,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的荣国强有些体力不支,借着孙子的手劲儿又坐回了轮椅里。
他确实是偷跑出来的,为的就是来找荣易。
“荣小子,和你说的缺陷你找到了吗?”
荣易唔了一声,头刷地一下就低了下去,“没有……不过,爷爷,我反反复复看了勘察报告四五遍,真没找到问题,你确定问题出在前期勘察上吗?”
“长大了,出息了,都敢质疑你爷爷了,咳咳……知道为什么那个小马敢冒这么大的风险帮我吗?你要知道像我这样一个生了病的老头子可是挺有危险性的,随便耍个粘包赖、方圆一米的人都有危险……”
颇具启发性的问题立刻 引起了荣易的遐想,是啊,他也奇怪呢,为什么是小马呢?
“不会是……”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顿悟后的荣易瞬间瞪大双眼,惊讶又意外地看向爷爷:“你把这次项目失败的秘密告诉他了。”
“哼,你倒不傻。”
这下荣易不淡定了,如果爷爷真的靠揭秘收买了小马,那就说明爷爷真的知道他们这次的项目是因为什么失败的。
“我当然知道了。”荣国强坐在轮椅上,休息地吐着气,“不过他帮我可不全是因为我把答案告诉了他。”
“那还有啥?”
“老子花了钱的。”
荣易瞬间摔倒。
“爷爷,你给小马钱了?给了多少啊?”抚着额头的手也爪尖分明的从头顶一路犁到下巴。
他白高兴了。
如果爷爷没钱,仅仅只是靠着揭秘就能让小马出手帮忙,那说明爷爷这个答案肯定是正确的,可现在呢,掺杂了money的东西,正不正确的谁知道?
头摇来摇去的感叹着,质疑的神情半点不落的全被荣国强看在眼里。
他扶稳轮椅的扶手,奋力抬起一只脚,冲着孙子踹过去。
“敢不信你爷爷?你个败家孩子!”
“不是不信,实在是……”荣易边感叹爷爷大病初愈就有如此的脚力,一边忍不住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了出来:“爷爷,要不你把我们为什么失败的原因告诉我吧,你说出来,我听着是那么回事,自然就信了。”
“鸡贼,是觉得你爷爷骗你?拿不出真材实料吧?”
荣易摆摆手:“这个真没有,不过爷爷,我也和你说了,你说我们的问题出现在现场勘查上,材料我看了好多遍,确定这方面没问题的。”
言下之意:你是不是没和我交实底啊……
年轻人那些小九九怎么瞒得了荣国强,他哼了一声,顺着夜风朝南看去,目光落定的方向,有栋眼瞅就要封顶的建筑低低的压在夜空之下。
“你爸把你们那个项目大概是干什么的都和我说了,我也承认去现场勘查的小子不是什么白丁,可我告诉你,凭你们手里拿着的那些数据,造出来的东西根本无法负荷人家项目的生产要求。”
“为什么啊?”差不多的话荣易已经不是头回听见了,他不明白实验都通过的东西怎么说不胜任就不胜任了。
眼看着孙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荣国强也不气,他就那么歪靠在轮椅上,一口一口慢慢倒腾着气,半天才开口说出来个词——“区间”。
“区间?”荣易因为这冷不丁冒出来的词顿时变得有点懵,反应了半天也没弄明白爷爷说的是什么。
“爷爷,你说的是什么区间啊。”
“受力区间。”折腾了这么久,老爷子的体力也消耗到了一个极限,他微眯着眼睛,腰缓缓塌靠在椅背上,有气无力地在空气中比划出两条直线:“你们只考虑到了起重机吊钩承重的受力情况,忽略了它四个着地点的承重情况。”
“着地点的承重情况?”荣易懵懵地呢喃着荣国强说的东西,下一秒摇摇头:“不对啊,只要起重机自重满足条件,你说的这个不用考虑啊。”
“不用考虑?”荣国强闻声抬头,脸上露出了有如王之蔑视的微笑,“荣易啊荣易,别怪爷爷一直说你读的那些书没什么了不起,就这么个最基础的问题你都想不明白,甚至还忽略了,你说你怪爷爷说你吗?这批起重机未来的工作地点是哪里?”
荣易随口报出一个位置,那是一座南方山区,为了修造铁路,所以才招标了这次的设备,他不懂爷爷为什么问这个。
见孙子回答的还挺顺溜,荣国强还算满意地点了点头,然而下一秒他就又问了一个更加犀利的问题——“那里的天气情况你清楚吗?”
“天气情况?我为什么要知道那个?”
“如果你知道那里夏天不光多雨还经常大雨,土质每逢雨天就会变得格外松软,根本没办法支撑普通的机械作业,你还会说‘我为什么要知道那个’这么白痴的问题吗?咳咳,咳咳!”
一晚上的折腾消耗了荣国强太多的体力,加上一口气又说了这么多的话,体力严重透支的他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可就是这样,他还是努力用能让孙子听懂的口吻去把这件事情讲清、说明。
“可是、可是……爷爷,你怎么知道的?”荣易的脑袋打结,舌头打结,整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反应了,因为爷爷说的问题确实是他从来没想过、更没去考虑的,不光是他,怕是全厂的人之前都在想怎么把龙门吊的脑袋弄结实了,又怎么会有人去想它的脚稳不稳呢?
荣易晃了晃脑袋,试图反驳爷爷的观点。
“我知道了,是不是你以前去过那边,所以知道,可是爷爷,今时不同往日,你不能拿过去的情况来说现在,那地方以前多雨不代表现在也多雨……”
试图往回找补的话才说到一半,又一次被老爷子强势打断了,只不过这回不是用语言,而是靠老爷子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你把你爷爷当什么人了,我是那种没经过调查就随便发言的人吗!”激动的情绪让荣国强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估计是真被孙子的话气着了,老爷子拒绝了孙子伸过来为他拍背的手,脸倔强的扭去一旁,看也不看他一眼,手却没忘了该干什么,三两下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张早折地皱皱巴巴的纸。
“哼,要不是这场病耽误事,这东西也不至于放我这儿搁这么久,拿去看看,看看你爷爷是不是那种倚老卖老靠经验就敢信口胡诌的人!”
伴随着气哼哼的说话声,那张纸画着弧线飞到了荣易面前,他弯下腰,借着路灯光展开纸看上面的文字,这一看,他整个人都彻底被震在了那儿。
那是近五年里竞标项目工程地的天气预报剪图,在那个电脑还没普及,作图和ps更是鲜货的年代,爷爷的这份剪图完全是实打实剪出来的,荣易不敢想爷爷是从哪里搜集来这么多报纸才弄出来这份东西,然而,除了材料收集外,更让他惊讶的还是在那些剪图旁边,都有老爷子手写的数据,看着那些数据,荣易总算理解了爷爷所说的力量区间究竟指的是什么意思了。
“爷爷,对不起,我错了,我不该不信你的话,是我的自大让大兴厂走到的今天,都是因为我。”
看着孙子诚恳道歉的样子,硬骨头的荣国强也硬不下去了,他斜着眼睛看了孙子一眼,再开口语气不自觉就松软了下来:“这事怪不在你一个人头上,你毕竟是不务正业过的人,半道出家的人看不出来情有可原,大兴厂那些科班出身看不出来就太对不起这块牌子了。”
荣易点着头,心想不愧是爷爷,护犊子也护地这么连消带打的,真行。
爷孙俩你看看我看看你,又这么沉默了一会儿,荣国强不禁问起了荣易下面的打算。
“你说你不回深圳是真那么想的,还是气话?”
“不是不回,是在大兴厂没活过来前先不回。”
荣国强挑挑眉,看孙子的眼神越发满意起来。
“这才像我孙子说出来的话。活过来?这么说是有计划了?”
“算有吧。”一想到白天厂里那些人的反应,荣易又烦恼地抓了抓头,他把胡秋景的设计方向挑重要的和爷爷学了一遍,“这次也是南边的招标,不过更针对高铁这块,咱厂就是铁路起重机起家的,所以我想冒冒险,以高铁起重机作为突破口,参加竞标,爷爷你觉得姓吗?”
当这个问题从荣易嘴里问出来的时候,荣国强的眼睛其实已经在脸上写的明明白白了,此刻的他就像个得到宝贝的孩子似的,两眼不光放着光,就连虚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也因为激动而紧紧握住。
“高铁起重机啊,专门服务高铁线路的起重机呢,真好啊,真好……”
“所以爷爷你觉得可行吗?”
“可行,怎么不可行!还是你觉得哪里不可行?”
荣易苦笑:“不是我觉得不可行,是实际情况确实有困难。”说着,他就把这几天自己想到的和荣国强说了一遍,“设计方面还可以打磨,资金的问题确实……比较难吧,不过我都想了,也不是无解的,只要项目可行,就是去借,我也要让大兴厂参加这次的竞标。”
“好样的,孙子,好样的!”荣国强眼看着孙子发自肺腑的表着决心,真心觉得自己这趟偷跑出医院实在太值了,他嘴里不停地说着好样的,手也不忘伸进口袋里,摸出两张车票:“想竞标,就得去调查、去研究,去现场看看,咱大兴厂不缺技术,缺把这些技术万无一失运作起来的人,拿着吧,孙子,爷爷给你买的。”
“爷爷……”当荣易看见目的地正是竞标品运作地的车票时,并不想哭的他再一次湿润了眼睛,他后悔了,后悔为什么以前总觉得老人的话只有啰嗦并没有价值,后悔他小看了眼前这位一直走在自己前面的爷爷。
他强忍住眼泪,拼命吸了吸鼻子,点头说好:“我把你送回家,再和厂里交代一声就去。”
说干就干,就在他把手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想到爷爷居然拦住了他。
荣国强:“你数数,两张车票,去的是你,还有我。”
啥玩意?荣易的大脑再一次死机了。
他严重怀疑是自己幻听了,爷爷说的是他要和自己一起去?是这个连院都没出的老人要和自己去?
“爷爷,咱别闹了好不好?你病还没好呢,再说了,你这次出来我爸妈是不是不知道?”说到这,他又意识到什么,赶紧拿出手机,毫不意外的是,静了音的手机上提示有十六通未接来电。
“我赶紧给爸妈回个电话,他们找不着你,肯定都急疯了。”荣易是铁了心不想让爷爷去的,所以拨电话的动作也格外麻利,根本不给爷爷阻拦的机会。
事实上,这一次,荣国强也没拦他,他就那么坐在那儿,看着孙子手忙脚乱的拨电话,然后徐徐开口道:“荣易,爷爷活不了几天了。”
荣易手一顿,抬头看向荣国强:“爷爷……”
“不用打岔,生老病死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你知道我躺在病床上的那些天最怕的是什么吗?我怕我醒不过来,不能把这样东西交给你。估计是老天爷可怜我,让我醒了,还让我没留什么后遗症,能说能吃还能慢慢走,所以我想珍惜这个机会,你爷爷在大兴厂干了一辈子,最开心的日子都是和厂里那些铁疙瘩一起过的,所以即便是走,我也不想是从床上走,我这把老柴火还想为咱们的大兴厂再燃烧一把,孙子,能给个机会不?”